
【冰心】返乡之慨(五)(随笔)
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母亲就找我谈话了,由于父亲是一天一宿的班,按照母亲的话说,娘俩正可以促膝长谈,唠唠真心嗑。
母亲没有问我哪怕一句关于在北京工作的感触和想法,从我的状态和表情,想必她也能看得很清楚。我是一个很少去掩饰自己的人,特别是心情一块,向来面由心生,无论是喜或悲,无论是乐或愁,都是极真实的流露,这恰是我的标签。况且母亲深知我之脾性,若我觉得工作环境恶劣,早就一声不吭,收拾行囊跑掉了,管他什么领导,管他什么项目,管他缺不缺人,统统给我滚一边去吧,老子就这个脾气,老子就这个个性,来去由心,从不拖沓。
“看样子,你杨姨这次给你找的活儿不错啊。”母亲淡淡地说,但脸上却丝毫没有欣喜之色。
“还行吧。除了钱少,什么都好。”我微笑着回答,在母亲面前,本无需遮掩,实话实说就是了。
“你该不会是想一直这么样干下去吧?”母亲的话锋陡转,不留一丝痕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难道我什么意思你听不明白吗?难道你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吗?”
“不用了。”
我望着母亲那并无伤感,亦无惆怅的表情,竟是那么的木讷、庄重,只是会在深呼吸的间隙,嘴角会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来。这微笑并非平常一般和煦、温柔,略带苦涩,略带感怀,也就是俗称的苦笑。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所以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跟她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是一个性质。她当然知道我能明白她的意思。
关于工作,可能是我这半辈子最心痛、最纠结的问题了。正如我曾经给予自己的评价一样,我对工作,不可能从众择一,只能从二择一,工资相对多的,累;工资相对少的,闲。再无第三种选择,工资相对多,且闲的,找不到。工资相对少的,且累,我又根本不可能会去干。长此以往,我始终辗转徘徊这两者之间,直到岁月流逝,转眼奔向而立之年,仍然如此。为此,母亲可没少跟我上火,但甭管她上多大的火,也都不曾对我辞去新钢的工作而冲我大声抱怨,那是我惟一一次相对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改变我之人生轨迹的决定。她忍了下来,我呢,直到现在也没有后悔,我不想做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也可以这么说,我不是一个看到钱,就能瞬间提升身体各个机能的超人。
直至今日,我仍然抱持着这个观点,母亲呢,自然也有属于她对我的看法,显然她不希望我就这么稀里糊涂一直在北京当保安,我应该找一份相对正式的,有确切保障的工作,最好是在家乡这边,哪怕苦点儿累点儿,也没什么。若我实在不愿意面对倒班的艰辛,流水的蹂躏,母亲甚至还劝过我,鼓励我学点儿技术,开车也行,其它技术工种也行,好歹是一项足可养活自己的手艺不是。
无奈我的倔强始终占据上风,一点儿面子也没给母亲,倒不是语言上会突然冒出两句伤她心的狠话、气话,这种事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而是我的倔强属于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类型,任你口干舌燥,说破嘴皮,我却以不变应万变,我行我素,置若罔闻。
我自觉这种态度不会令母亲生气,不料是我想错了,母亲非但生气了,还特别生气,她甚至指着我的鼻梁大声臭骂,“你个混蛋玩意儿,一点儿进取心也没有,亏我这么相信你,这么看重你,万万没想到,我竟然看错了。哎,我真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啊,你比你老妈我可差多了,没远见,没担当,没毅力,倒跟你爸一样,守着清贫,玩物丧志一辈子。”
“喂,可没你这么骂人的啊。”我讨厌母亲把我当成父亲的翻版,我还不至于颓废至那种地步。
“咋了?我说错你了?你呀,你小子就比你爸强一点,那就是你识字。”
“识字?”这分明不是在夸我,更像是对我更为严厉的责骂。
“啊,还有一样,懂得多点儿,明白的道理多点儿。”
“没了?”
“没了。”
“好吧,你说没了就没了。反正啊,我拿你是没什么办法。”
我喜欢冥想,更喜欢换位思考,这样更有益于得出一些与众不同的观点来。当我回到自己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时,我会想母亲,想我自己,以及我们之间那看似没有结果,可实际上结果却已非常明显的谈话。母亲的态度十分明确,她并不满意我现在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让我的生活看上去很有质量,很有规律。但抛开精神层面的安逸和清闲,似乎缺少了作为一个男人本该有的志向和尊严,我指的是将来,起码得养家糊口能力,自给自足现在是完全够了,可再多一份简简单单、朴朴素素的口粮,都要自己省吃俭用,那么如此一来,显然是不够的。这不是我的想法,但这一定是母亲的想法,我不用问她,就知道她心里面正是这么想的。
我眨了眨小到穿针之线般的眼睛,摸索着找到香烟,借助打火机的微弱火光,点燃它,抽了起来。先是一声咳嗽,随即则将满嘴烟气吸入肺中。吸吐之间,我的指尖竟然微微颤抖起来,难不成是恐惧造成的?不该,我从来不恐惧任何事物,因为我对自己很有自信。那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尽量用左手制止右手的颤抖,使之平息,免得烟灰掉到床单之上。再将烟灰弹到烟灰缸里,阖上双眼,静思不超过五秒钟,找到了颤抖的根源。
我和母亲之间的默契是不言而喻的,一句话,一个声音,甚至一个眼神,对方顿悟。但我和母亲之间对于人生、对于生活的观点却丝毫默契也没有,相反还是对立的,是该说她甘守平庸呢?还是该说我意境洒脱呢?
恰似母亲对我绝佳的评价,“洒脱?随性?我看呐,你就是个懒货,十足十的懒货!”
嘿,还别说,一针见血,突出了最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