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走不远(小说)
浑浑噩噩的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些浑浑噩噩的事。
上幼儿园时,体重和个子都超标的我很霸道,打遍满园无对手,小朋友都服帖我,他们把好吃的让我先品尝个遍,把好玩的让我先摆弄个够,偶有不服的,他吃的东西会转眼被弄脏,玩的东西也会瞬间被毁坏,敢斜睨我一眼的,准会被我使绊子,摔他个狗吃屎,痛得嗷嗷哭叫。
幼儿园的老师无奈地说:这熊孩子忒霸道,将来非碰钉子不可,人生路上走不远,不信我们打赌瞧……
我乜斜着这个还像小姑娘一样的老师,气鼓鼓地想,你敢小看我吴云龙,等我长大了一定比你威风,哼!
升入小学,功课主要就语数两科,凭我个人的鬼机灵混个及格当然不成问题,还有一群兄弟的互帮互助,更能把我的成绩衬托到中等。父母忙于生意,平时无暇顾及我,对我的成绩只看结果,瞅着这过得去的结果,他们也知足常乐了,对我的约束微乎其微,这让我在六年的小学时光中可以自由的翱翔。我玩腻了各式各样的游戏,闲暇之余就导演些恶作剧,比如偷偷把老师放在讲台上的眼镜腿掰折了,让他们戴起来洋相百出;在教室的门头上放一把龌龊的笤帚,让进来的人一推门就被砸得灰头灰脸且惊悚不已;在貌美如花的女同学裙摆后面缀一张妖里妖气的卡通画,让她们走起路来显古灵精怪状等等。轮到我扫地,我一个眼神,兄弟们都替我扫得一尘不染,更没有谁胆敢丢弃垃圾在地面,每次评比第一非我莫属。同学们暗地里都戏称我是副班主任,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班的实际班主任,哪里还要加“副”?班主任布置的工作没有我鼎力相助,只能草草了事,如果有我的积极参与,那就大不一样了,不仅能雷厉风行,结果更像模像样,超乎老师们的想象。比如,搞运动会,每次授予我当“指挥长”,班级总分定是年级第一,第二谁稀罕呢?有一次,因我戏耍班花而惹恼了班主任,撸了我这个“指挥长”,结果你猜怎么着?愣没进前三,丢人不?没有我吴云龙的支撑,班级岂能“龙腾虎跃”?肯定是个“趴窝狗熊”,信吧?
班主任摇头说,这熊孩子忒鬼灵,将来非碰钉子不可,人生路走不远,不信我们打赌瞧……
上中学时我积习不改——当然也不想改,小学过得挺惬意,何必改呢?那时把学习当作副业,在课堂上只是想方设法应付老师的上课、做作业,再上课、再做作业。在家绞尽脑汁应对父母,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好学生,也是一个乖儿子。在社会上要统领一帮小兄弟,把五花八门的人才聚拢在一块不容易,所以我的脑筋需要不停地变幻时空,飞速运转,洞悉和处理方方面面的信息。混社会呢,有时还要破费点,关键时刻甚至要一掷千金,所以我还要煞费脑筋地去筹措资金,比如巧立学习上的名目向我父母伸手骗钱等,你说我是不是日理万机?班主任呢,也找过我父母告状,可我是大案不犯小错不断,我能把控一个度,所以较量几个来回之后,老师们就无可奈何了,对我是听之任之,我实际上获得了半独立,这给了我充裕的时间和空间,我五彩缤纷的青春梦幻可以不断地被编制,被放飞,我似一只振翅欲飞的雏鹰,憧憬着未来高远的蓝天。
教导主任慨叹说,这熊孩子忒好做白日梦,将来非碰钉子不可,人生路走不远,不信我们打赌瞧……
爷爷看着我的成绩单,也悲哀地摇头,哆嗦着嘴唇对我父母说,这熊孩子是我吴家的灾星啊,人生路走不远,不信我跟你们打赌瞧……
我家在贫困县,我高考的分数加上贫困县照顾分也够上个大专,专升本又很容易,最后我也轻松拿了个本科——盖有大红印戳的敲门砖。
乡镇公安部门招人,我笔试、体测、面试三方面总成绩合格,冠冕堂皇而入。那以后,我虽然人在基层,但所里、局里、处里的许多领导被我锁定,然后对他们进行一番全面而深入的探究——不想认识领导的下属不是好员工。我又通过五花八门的办法让领导在不经意间认识我这个无名小卒——领导不认识的员工永远是没有出头之日的笨下属。因此我从所里的“勤务兵”到所长,只用了4年,从所长到副局长只用了5年,从副局长到局长只用了6年。至于我的具体方法吗,无他,还是大众化的一套,你懂的,不同之处只是独具勇敢之心的我进行了勇敢的尝试,在“公”和“私”两个方面勇于展示我的“成绩”和“存在”,能稳准快地出击,事事干得漂亮,屡屡抢得先机。没有哪个领导不喜欢在“公”事上下属能给他长脸,也似乎没有哪个领导不喜欢在“私”事上下属能让他舒坦。我不懂人生哲学,可这两点我却度量得恰到好处。现在我确信,我五彩缤纷的青春之梦慢慢变成现实,那只雏鹰真正成了展翅翱翔的雄鹰了。
父母欣慰道:这熊孩子忒灵气,将来还有大出息,人生路走得远,不信我们跟那帮人打赌瞧……
父母思忖:散养孩子,不束缚孩子的手脚,不扼杀孩子的灵性,孩子长大后才有创新胆识,才敢大刀阔斧地干事业,才能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唉,那么多教育人士咋不懂教育呢?耽误好多孩子……
父母不是教育人,他们说的未必全对,可他们说的也是实情,我与那些同学——包括成绩优秀的同学比起来,在事业上可谓风生水起,在这个小县城无论横比还是竖较我都已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我能从周围不太熟悉的人们的颔首微笑中明确无误地瞧到这一点,更能从熟悉的人们待我从原来的大大咧咧变得谦恭入微中深入感悟到这一点。
有一天,浑浑噩噩的我忆起上学时候的浪荡不羁、碌碌无为,心里猛然空落落的,就想找寻那逝去的青葱岁月,于是邀请老师们聚会小酌。他们都是谦谦君子,满是虚怀若谷的矜持,都盛赞我能力非常,欢言我是他们的骄傲,欣赏我不忘师恩的高贵品质,也感慨如我这般尊师重教的学生确实不多了。
我听着这些溢美之词,心里痒痒的,酸酸的,也疙里疙瘩的。
酒酣耳热之际,我问老师,您们眼中的熊孩子咋就不熊了呢?当年教育的捣蛋鬼咋成尊师重教的典范啦?
他们面面相觑。
我又替他们圆场说,各位恩师当年给我预留了无限的发展空间,让我思维活跃,能跟得上时代的节拍,契合生活的脉动——这是一种特别的教学启迪,是一种独特的育人智慧。我这个捣蛋鬼今天豁然开朗了,理解您们昔日的一片苦心,咋能不感恩老师、尊重教育呢?谢谢啦!请恩师干杯……
大家一片掌声。
老师们都尴尬地笑了,稍稍释然。不过,我依然不能确定现在的我在老师们的心目中就不再是“捣蛋鬼”了。
我的那帮兄弟,也有相同的疑问:老师眼中的熊孩子在后来混社会时多数咋就不熊了呢?
怪哉?
而那些成绩优秀的学生——当年教师眼中的好孩子,现在多半又成了新教师,他们回到学校会否重复原来的故事?那故事有无对错和喜忧?
也许是心头疑问的激发,我于是大着胆子,写了《论儿童的自由成长》,发表在报刊上,好评如潮。编辑怂恿我再写,我又猛猛胆子写了《论小学生的潜能保护》《论中学生的智力开发》《论熊孩子的不熊》《论捣蛋鬼的未来》……一发而不可收。最后我被众人抬成教育家、心理学家,经常被邀去讲学。我能把经办的案子揉到发言中,致妙趣横生,让听众新奇快意,每次都赢得雷鸣般的掌声,那时那地的我沉浸在欢愉的海洋中,感觉真爽,颠覆了眼前的现实,颠覆了费解的教育,也颠覆了迷惘的自己,致我模模糊糊中生出万丈豪情,不知道自己是在云里飘还是在雾里游。
有一天厅里的领导找我谈话,严肃地批评我:“不务正业,本末倒置,荒唐至极!”声色俱厉,不容辩解。
我脊梁沟里冷汗直冒,心知肚明这次在劫难逃了,轻者降级降职,重者撸成白丁,打成原形,回归原点。
就在我气不敢喘的时候,领导又正色说:“公安队伍协助教育部门搞点普法宣传是可以的,无可厚非吗。但是,你俨然以教育家自居,把主要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教育,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我猥琐着抬起眼,愣愣地看着领导,一贯自恃聪明的我竟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其实领导也没有给我思考的余地和回答的时间,又继续着他的铿锵发言:“你想滑向教育,那不行,我们培养了你二十年,花费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你想一走了之?岂有此理?”
我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考虑你的综合表现和实际才能,我们觉得不能流失像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为了留住人才,厅里决定提你担任市局局长……教育部门想挖你,没门!”
我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年近五十的我再一次受到上级的青睐,真是受宠若惊,因为这次确在我的意料之外,不同于以往。
这又让我忙了好一段时间,因为亲朋好友的祝贺叫我应接不暇。
这又让那些预估我“走不远”的人们大跌眼镜,不过他们也会谦恭地向我再次表示诚挚的祝贺,并再次委婉地表达曾经“有眼不识泰山”的懊悔。
我获得了空前的心理满足,不是洋洋自得、欣喜若狂等浅薄词汇所能表达的。
可我也陷入了深深的纳闷和彷徨之中:我这个熊孩子咋就不熊了呢?我这个捣蛋鬼咋能捣腾出如此广阔的一片天地呢?
推开窗子,扑进来和煦的春风,我遥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还是不能从彷徨中自拔。
浑浑噩噩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前面的路于我似乎还有老长,但又莫名其妙地感觉那路就像兔子尾巴很快就会到头了。
你的编按洋洋洒洒、深刻全面,是对木春的莫大鼓励。
辛苦了!
希望今后能够得到你更多的指导。
遥祝安好。
这几天你咋没有发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