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傍晚。
山峡这边,斜阳西照,漫天飞霞,沿山峦泻下。山峡那边,一片昏灰,淅淅沥沥,山雨蒙蒙。
这种云雨,是过不了河的。
河,在高丽贡山怀抱中静静地荡漾,它原本是两座驼峰之间夹着的峡谷,一头连接南边东西流向的江,另一头筑成大坝,形成一座狭长的水库,当地人称它为河,管着这方土地灌溉和村民用水。
陡峭河岸,躺着两个大字,一大一小,一个是大人,一个是小孩。
十二岁水旺,学着山叔,十指交叉,脑勺枕着掌心,那团云雨,变不成他的心事。他侧着头,望着山叔凝重的表情,比云雨还深,免不了心里恻恻隐隐,有些惆怅,想要去想,又想不出什么。
山下盆地,有好多村庄,其中一处,是水旺住的地方,但不是他家乡。懂事后,他就知道,他是山叔从县城捡来的孩子。
山叔和水旺一样,也没有父母。父母死后,他不想种地,背杆鸟枪,打山鸡、打野兔。运气好,还能遇到更大的家伙,如猓子狸、山麂什么。然后送到城里酒家餐馆,换成钱,在村庄,日子过得比谁都好。后来,政府收缴了鸟枪,他才不打猎。他不担心没生计,高丽贡山宝贝多,春天来了,有城里人视为山珍的各类菌茹,还有一年到头挖不完的何首乌、野天麻、肉丛蓉这些名贵的药材。
十二年前,山叔赶县城庙会,在农贸市场摆摊卖药材,摊前蹲着一位年轻女子,怀里抱着没几个月大的婴儿。
她问他:“何首乌是不是补血?”
他说:“补,乡下女人生孩子,都拿它炖鸡吃。”
她说:“那这几个我都要。”
她摸摸口袋:“瞧,钱都忘了带,家不远,你帮我抱抱。”
她把孩子塞给他,到天黑,也没转回来。他知道,女人是把孩子送给他了,小孩身上,放着一千元。
这些,山叔没有给水旺讲,只说是捡来的,他不想让山旺恨他娘。
五年前,山叔进山采药,被狗熊追,摔下山崖,撞坏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这年,水旺七岁,学会洗衣,学会煮饭,照顾着山叔。十岁那年,水旺就懂得用竹筒做机关,套山鼠,杀好后挂在烟囱熏,还学会下田摸田螺,捞泥鳅,挖鳝鱼,城里有人隔三差五来收购。
前阵子,山叔清醒了,这次比任何一次都清醒。他拿块白布,让村里人写张寻母告示。过些日子,城里又是一年一次庙会,到时人山人海,山叔要挂着它,站在原来买药材的摊位,让人们知道,十二年前,有人在这里丢失孩子。
他不想让人晓得,是水旺的娘抛弃了他,树要一张皮,人要一张脸。他肯定水旺母亲就是山下那座城里的人,只是当时没记住她的模样。他不相信,那女人有那么狠心,十二年可以忘记自己的儿。
不是山叔要赶水旺走,别的孩子七岁就去上了学,水旺却在家里伺候自己整整五年,这样下去,他会毁了水旺的一生。
山叔这几天带水旺来河边,是要重操他的老本行,放夜钩,钓甲鱼。河里甲鱼是野生的,一只可以卖大几百。赶庙会这天,他要把水旺打扮得跟城里小孩一个样。
水旺对山叔说:“我不走,我答应过村里乡亲,这几年他们送的粮食,我长大了会还的。”
山叔笑笑:“乡亲们有得给我们,还会打算要回去?”
他还想起几个婶婶、婆婆,逢年过节给他送衣裳和好吃的,总想长大后也要给她们一些什么。
山叔把手从脑壳下抽出,摸摸水旺的头,心想,尽讲些孩子话。
雨停了,那边世界,像水洗过一样清鲜,一道彩虹架在空中,赤黄橙绿青蓝紫,点染了一河清澈的碧水,山叔心情也跟着舒展,爬起来,提着小背篓,大手一挥,走,看山叔下钩去。
水旺手里拿块大石头,把山叔削好的木杈杈按一定距离,一个个钉在沿岸的泥土里。山叔跳到了水中,边在鱼钩上挂蚯蚓,边排线,看到木杈杈就把线儿在上面绕几圈,这样,上钓的甲鱼、河鲤就不会牵着线儿跑。
水旺钉好木杈杈,正要转回头去帮山叔,瞅见前方不远处大坝水闸旁,有棵碗口粗的杂树,像在水中斜插着,平常水面可以看到的大漩涡不见了。水旺冲着山叔喊,一棵大树堵住了放水口。
水旺来到大坝上,水闸这边水底下黑乎乎一团,水闸那边流水量少了,有几根树枝伸出了铁栏栅。
水旺俯望山下一大片稻田,这时候是双抢季节,刚收割完小麦,家家户户忙着犁田插秧,正是需要水的时候。
他想都没想,从一米多高的大坝跳下去,抱着树干,双脚往大坝石壁上使劲地蹬,想把它往旁边拉。树木好像有些松动了,但一股吸力越来越大,要把他和树木一起往水底下拉。他慌了神,大坝的石壁又平又滑,抓手的地方都没有。
山叔看到水旺从堤坝上跳下去,飞快地往闸口奔来。心想,不好,这孩子怎么这么愣,那是开了闸的出水口,别说小孩,就是大人一样把你吸到水底,贴在出水处铁栅栏上不得动弹。
山叔车转闸门,转了几圈,再也无法下降,看着水旺随着树干沉沉浮浮,呛了几大口水,早已经惊慌失措,也顾不得那么多,纵身跳下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