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滕王阁随记(随笔)
昔诵王勃序,今登滕王阁,
倏忽四三载,浸润亦心摹。
滕王阁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滕王李元婴给自己建的临江会馆,是歌舞升平,吃喝玩乐的地方。因为初唐四杰中的才子王勃的一篇序而天下闻名。滕王阁曾经28次被毁,29次重建。最后这次是1989年完成的,依据的是建国初期梁思成从宋代名画中借鉴的营造制式,所以说是宋款的,因为唐代的式样已经无从可考了。
因为《滕王阁序》知道了滕王阁。而第一次看到《滕王阁序》还是在1975年上高中的时候。那是文革末期了,文化禁锢放松了一点。楼上一位做老师的大哥,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一本《古代散文选》,里面都是古典散文中最精华篇章,如《陈情表》《赤壁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等等。当时看得是爱不释手,好说歹说,大哥答应借我一天。而里面最最喜欢的就是这篇《滕王阁序》。因为晚上要还书,所以,就找个本子精心抄录了下来。说来也怪,抄了一遍,好像那两天又读了几遍,忽然发现自己就基本会背了。也许是因为此文节奏明快,音韵铿锵,行文顺畅,文采飞扬而适合背诵的缘故,或许还有宿缘吧。现在想想,如果勉强还算有一点点文学修养,是受此文影响最大。
据旧唐书记载,王勃作序时年仅十四岁。他爷爷王通是隋末有名的大儒,王勃的遗传基因和家学传承忒好了,七八岁时就可以著书立论,与学者商榷,所以十几岁就被破格录取公务员序列,吃上俸禄了。这次是去现在越南北部交趾县看望做官的老爹路过,被闫伯屿都督请来参加诗文笔会的。本来是给他爷爷、爹爹的面子,也照顾他的小有名气,让他坐在最后面,打打酱油。作序的活闫都督女婿孟学士已经着手准备好几天了。可是文人总得假模假式地客气客气,谦让谦让,到了王勃这,没成想,碰上敢作为、有担当的好青年了,当仁不让,拿过纸笔拉开架势,研墨就写。
闫都督一看节奏乱了,非常不爽,小子狂妄,伺候下笔,赌气而去楼上观景消遣了。一会下人来报,第一句是,“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闫公评价:“老生常谈”。二次来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闫公默然。第三次来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闫公动容,振衣而起,“此子当垂不朽矣”。
年轻时看到这里,只觉是奇闻逸事,人物有趣,老年人被孩童的文采折服,看得过瘾,不觉有异。随着阅历增长知识积累,才慢慢感悟到,闫都督从不爽了到无语了,再到被雷了,是真的认识到,别看王勃年纪轻轻,确是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此文确是鹤立鸡群的大手笔,信息量太大,内容太精彩,形式也太华美了。闫都督也是科举出身,识货之人,才能如此震撼。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汉朝此地名豫章,唐朝改为洪州府。八个字把历史沿革交代清楚了。
“星分翼轸”,是天文星象中翼星与轸星交叉定位的相应之地,如同现在的GPS卫星坐标指示。
“地接衡庐”,地理坐标是以庐山和衡山做参照。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是地理位置说明的进一步宽泛化,三江五湖,吴楚閩越都有连带和辐射,地缘经济和政治关系也都包括了。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说完历史说天文,说完天文说地理,说完地理该说人文了。物产珍贵,都是天降至宝,光芒四射。人才辈出,都是地生灵秀,世人推崇。
然后是“雄州雾列,俊采星驰……“等等,洋洋洒洒,酣畅淋漓,发挥而去。
寥寥几笔,言简意赅,高屋建瓴,举重若轻地就把需要洪荒之力才能说清楚的开篇内容,笔会背景,写作缘由等等,连带客气客气,恭维恭维主宾各位一并,合辙押韵,层次分明,朗朗上口,轻松愉快地整完了。
而且是不动声色地运用了骈体文中最严谨,最复杂也最出彩的韵律对仗开篇,入手就把握住了节奏;以四对四,四对四起始,接下来七对七,四七对四七,四对四,七对七,七四对七四,……读起来非常舒服,流畅,而且节奏铿锵,振奋昂扬。
用字更是精准讲究,比如“襟三江而带五湖”,一个名词动词化了的“襟”字,把位置关系,和三江的长度形态用汉服衣襟形象表现出来。而“带”字则是说小水系像衣带那样将五湖维系沟通。控蛮荆的“控”,既有南昌地势高有掌控蛮荆之地的架势,更有以文化之都影响蛮夷之地的暗寓。此文细读,不仅大格局,而且细微处,都值得揣摩咀嚼,回味无穷。
古人作文讲究的是凤头豹尾龙身。所谓凤头就是作文开篇要漂亮华美,神气高昂,要引人入胜。龙身是说,“文似看山不喜平”,要蜿蜒曲折,腾挪变化。豹尾是要纹饰鲜明,紧凑精干,戛然而收,余味无穷。这几点此文都无疑做到了,而且都是极致……
想那王勃,区区弱冠之年,有说十四岁,有说二十一,总之是青少年吧,其知识典故之充盈,词汇储备之丰富,语言驾驭能力之强悍,音韵格律使用之娴熟,逻辑层次之清晰,情感意境之大气,无所不用其极。能如此灿烂辉煌一把,才子之名当之无愧。我经常夸奖某某人有才,文采飞扬,但我从不赞叹某人是“才子”,因为,“才子”一词,在我心中,只属于那个少年风流、率性潇洒的王勃!
只是可惜,王勃二十七岁夭折,俗话说“天妒英才”,也是他犯了两个大忌。一是名字起的不好,尚书云:“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勃字入名不吉。他自己应该也明白,所以起表字时叫“子安”,就是希望你平安的寓意。但是,字轻名重,回天无力啊。再一个就是文采太出类拔萃了,整出一篇作文叫“绝唱”,整出一首诗叫“绝响”,就是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首,都是让人接不上下句,对不上下联的“绝句”,不妒你这个英才妒谁呀?
滕王阁的每一次重建,都会请当时的名人再做一篇重建记或者序,比如韩愈,徐渭等都做过,估计也是文人相轻心里不服,有较量之意吧,但是,那些文章没有一篇能够在大浪淘沙的历史和文学洪流中荡涤出来的,都是被王勃序轻松碾压了吧。好比在大树下面种庄稼,阳光都被高大茂密的枝叶截留了,哪会有阳光留给你灿烂呢?跟绝唱较劲,哪有不输的道理。
说一段插曲结尾。
当年高考过后回到修建队继续劳动。一天,正在滨江饭店大厅站在高凳跳板上粉刷墙壁。忽然听到支部书记在大声喊我,录取通知书到了!当时的感觉,愣神后狂喜,右手一扬,刷浆排笔飞进两米开外的白垩浆桶,浓汁四溅;左手一挥,铁皮浆桶扔进废材料堆里。在一米七、八高的脚手板上轻身一跃,飘然落地,接过通知书连看三遍,确信无疑了,多日的担忧焦虑一扫而空,《滕王阁序》中的名言佳句涌上心头,脱口而出:“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然后,在师徒老少愕然茫然的目光注视下,挥一挥手……
知识如果系统了,就成为了专业,可以作为谋生手段,干事成事了。而知识碎片化,才是生活,才是享受的源泉。品尝茅台酒,不用懂得酿造程序,楼房设计师也未必会让自己住上舒服的环境。
不知您赞成我这谬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