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平凡人生】人生的沉重用一笔淡墨去勾勒(征文·散文)
大安也读书也写一些几百字的短文,却是很不错的,你从他的文字中能读出心灵的战栗和自我的叩问。如有人读他的《无奈》后说的那样,“一段不忍再读的文字,一段令人窒息的文字,一段叫人再笑不出的文字……”读他的文字,你会有一种沉重感。比如他写他的儿子的那篇《无奈》:
儿子明天要高考。头天晚上,他悄悄问我:“明天能买奶喝吗?”我凄然了。
独自带他快四年了,也许是因为男人粗心,从来没想过早上打奶给他喝,上一次给他打奶大概是他三岁的时候。
儿子睡了,我悄悄坐在他床边,不敢开灯,借着厅灯的微光,久久地凝视他。
不知不觉,他已经长成大人了,1.84米,80公斤,躺在那乖极了的一个男孩儿。
孩子平时读书不太用功,很随意的读着,保持着中等偏下的成绩,面对着要决定他人生的考试,好象也着急起来了,偏偏在这件事上我一点也帮不了他。
早上五点起来了,出去,卖奶的都没有出来,回家转一圈,再出去,买二斤奶回来,烧热了,看表,还想让孩子再睡会儿,默默的点支烟,抽着了,忽然想起少年的时候……
那年我十五岁,第二天要去插队,也是头天晚上爸爸问我明天早上吃什么,鬼使神差的说喝红豆稀饭。晚上睡不着,大概十二点多,听爸爸在走廊里劈柴,点煤球炉,淘米,煮饭,迷迷糊糊睡着了。好象没过多少时间,突然醒过来,家里方桌上那盏灯上,爸爸用报纸挡住了光,妹妹们都坐在被挡住的阴处,爸坐在灯下,盛好了稀饭,静静的等着我,我喝了一碗,又喝了一碗,突然觉得爸盛饭的手在微微发颤。现在想起来,那老人也是一种无奈。
很多年了,我都后悔当初那个鬼使神差的要求,我极爱喝那种红豆稀饭,又极怕去喝它,每次面对那红红的稠稠的稀饭,我总能想起爸爸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再比如,他写他的哥哥的那篇《面对》:
那一刻,我默默的站在那儿,二十三层,一天前哥哥跃出的窗口,天很热,心却很冷,一阵风吹来时,打了个寒噤……
手机早己没电了,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很安静,静极了,呆呆的望着窗口外的那一方蓝天。
一步,只有一步,生与死只有一步,只是一念……
窗外的天蓝极了,昨天那时那刻,也这样蓝吗?
不知总在忙什么?几乎没好好陪着哥哥说过几句话,哥,你走时心里孤单吗?
如果能泡壶浓茶,一杯杯的斟给哥,听哥说说,对哥说说,哥哥,你或许能留下?
妈妈走前曾嘱托我,照看你和妹妹们,她说她信我,哥哥,我怎么去面对妈妈?
哥哥,走好,我想你……
大安的哥哥是跳楼自杀的,那天我是一大早得知这个噩耗,是大安打电话给我,他说“我哥不在了,他跳楼了……”,大安的哥哥是个律师,他得了抑郁症……
后来,我又读了大安写父亲的文章《甲子》,大安的父亲我是见过的,很早了,我和大安小的时候我去他家玩耍,记得,他父亲大个子,人瘦,戴着副眼镜,温文尔雅……他老人家六十岁时于一九七七年病故的,早逝,留下的回忆总是让人内疚得痛。大安写道,“爸生于农历丁己年中秋节,去世时又是农历丁己年,一个甲子。今天该是他九十二岁生日了”,这篇文章写于二00九年中秋:
跑回家的时候,爸爸几乎没有知觉了。和伙伴们缷下门板,让爸平躺着,跑着抬到了医院。在抢救室里,爸爸手指紧紧抓住门板的边,怎么也抠不开爸的手才能把他挪到病床上。我急了,低下头来对着爸的耳边说:“爸听话,松开手。”
爸爸无神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了,手指缓缓地松开,被轻轻地挪到了病床上。
看着爸佝偻着的身体被插满针头和管子,我靠在走廊的墙上哽咽难禁,他就那么几乎没有知觉、无助地躺在那儿任人摆布。那记忆中从未弯过的挺直的肩背,似乎全缩起来了,记忆中永远都是那么清澈的目光变得混沌呆滞……
第二天,爸爸走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给爸爸穿衣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从来没见过爸穿的那么新,全身都新。七月流火,他们让给爸穿了件棉袍。爸爸,您热吗?
爸爸,若有来生,做我的孩子好吗?我会天天帮你穿上衣服,不用怕雨骤风疾,我会用我的肩、我的背挡住风、遮住雨,我会在走入风雨前对你说:听话,不怕……
写者心碎,读者心碎。鲁迅先生论及写作时曾说过:“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写生命的体验,写内心的触动,真诚的文字总是能打动人心的。有一天,他也做了父亲,有一天孩子长大了。大安作文《点击》,写他领着儿子去查询高考成绩:
打开网站,键入准考证号,再键入身份证号,儿子的手微微颤了颤,犹豫着停住了,回过眼看着我,那会儿,从那明澈的目光中,恍过几缕疑惑,一丝恐惧……
爸,你来点开好吗?
我伸出手。
爸,还让我点吧……
四只眼晴盯在屏上,静极了,风扇声象是大了些……
我看见他在点击的瞬间,合上了眼……我悄悄回过头,不再忍心看那双红了的眼眶。
又一次,四次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三年,他长高了,我鬓角灰了,仍然又是这样……
孩子还是上了大学,大专,去了东北的沈阳。孩子走的那天我和大安一起把孩子送到了火车站……后来,他写了《选择》,就几句话,让人鼻头发酸:
儿子要回学校,送他到车站,仍在春运期,不卖站台票,站在检票口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到他不断的回头……
孩子恋家,尽管这家残败破落,他仍不想走……
多数人其实不能选择生存的方式,去吧,孩子,路并不平,但一定能走。
从文革到下乡,从下乡到招工,从进厂到退休,一路总是坎坷的不平。大安说:“活得很累……”读他写的文字时你会感到一个背负很重的人在向你走来……
大安文字多是白描,不带修饰也很少解释或议论,他说他“不善雕琢”“词不达意”,文章却往往这样才能写好,他平静中娓娓道来,你读过去,于微澜处能感到秋风的凛冽的萧瑟。
比如,我以为,他写一个工友的死的那篇《走好》是他文字中较典型的。这是大安二00六年十月的文章:
一个同事过世了,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好人,是个工人。
同事十年了,没有过私交,除了公事,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最多的是冬天,半夜有活,打电话叫他,就不用再问了,那活一定会干好的。
十年了,从没见过他穿一件新衣服,就连过年时,也还是那身工作服,洗白了的,有补丁的工作服。
每天默默地上班,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回家。
没抽过烟,也没喝过酒。
前一天,听说他孩子工作了,心想,他算熬出来了。
调走快一年了,几乎没见过他,前些日子,听说他病了,到医院检查,肝癌后期,确诊到走不过是十几天工夫,连医院也没住。
去世前五天,还去交了买新房的钱。
那一天,告诉家人他想吃饺子,饺子端过来,他已经走了。
这些天忙孩子上学的事,昨天上班,别人告诉我,他已火化了,没赶上送他最后一程,心里很难过,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悼祝,走好,兄弟!
他叫王建军,今年五十岁。
其实,这也是在写他自己……只是,工友走了,大安还要活下去。那天,听说大安病了,我说“我去看你”,他说“别,家里太乱……”
多年前,他离婚了,自己带着孩子过活。他很孤独。他说他“喜欢雨,喜欢下雨的时候,喜欢在下雨的时候遐想,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向一个朋友诉说遐想……”(大安《雨》)“即便那种压力,或许实实在在的曾经真实的存在过。让人做难以承受的,并不是痛,痛总会过去。而是无奈,无奈是种你无法消除并不得不随时感受,弥漫你身心的一种煎熬。”(大安《载体》)“活得太累,便逃到虚幻处,隐约的想让心歇歇……”(大安《欣赏》)让我们读读他的孤独吧,二0一0年夏,大安写了篇《烛》:
天黑时还落着雨,半夜时像又停了,等病房开门下楼时,天已微亮了。
两座楼之间是片空地,有树,有几丛花,有几个石桌石凳,雨水冲了又被夜风吹干了,那石桌极干净了……
燃一支白烛在桌上,烛焰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曳,却不灭……
点支烟,放在烛前,又点支烟,坐在石凳上,看着那摇曳的烛焰和烛前缭起的清烟,无语,默默的等白烛燃尽……
又一阵风,那烛摇了摇,灭了,烟却燃的快了,等烟燃尽了,也该回了。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恍忽却只是一瞬。
己是初夏了,风吹来时,却打了个寒噤……
那白烛为谁点燃?我并不知道,却读出来,他离这个世界已经很远很远了,自丽娜和他离婚之后……
2018。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