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祖墓(小说)
声明:本文纯属虚构,若有对号入座者本人无权干涉!
一
“我不要死,我要和我妻女一起生活,哪怕吃米糠,喝芭蕉根……”杜贤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他的妻子生小孩时那痛苦不堪的表情,他觉得她好可怜,他多么希望能和她永远和睦地生活下去。可是太晚了。杜贤后悔刚才没听韦局长的忠告——“听天由命吧!”他已经跳到了第三楼。
杜贤在梦中发觉自己已经死了,浑身的骨头疼痛得要命,头胀得每一个毛血孔几乎将要喷出血水来,双腿已毫无知觉了。
待他头晕耳鸣地睁开了沉重的双眼,众人哗啦地围了过来。安静的房子里外终于陆续地有人小声说着话:
“醒过来了吗?”
“嗯,醒过来了!”
“总算幸运!幸好从云网弹出后跌到那丛花木上才幸免于死哟!”
“听说这次不死也必定干不了活儿。”
“就是嘛,倒不如死了的好!”
“其实那人活着确实倒不如死了的好。”一个女孩尖声地说,“听医生说他的脑子也许从此要失去一切记忆力。”
停了片刻,又有人说,“残了腿无所谓,最主要的是脑子。”
“腿和脑不一样吗?”一个人问。
“嘘!那人是个作家,搞创作的人没了脑子的记忆力怎么行?懂吗?”
“作家?笑话!是作家难道他的脑子儿是用白大土泥来捏成的?怎能轻易从楼上往下跳呢?开什么玩笑,倒不如说他是个疯子,还准确些,恰当些。”有人提出了异议。
“这人必是疯子无疑!你见过哪个搞创作的人跳楼过?”这是位中年人的声音。
“疯子就是个了不得的作家。你们懂啥?”
“作家就是疯子!这是前天一位老评论家来这里时说的。”那个人愤然提出异议,以示他的话是正确的。
“作家就是个十足的骗子,骗子当然也是个疯子了,这是毫无疑义的事。”又有一个老学者慷慨陈词。
“疯子也是作家?天方夜谭。照这么说全省的疯人病院不就成了文学院啰!疯疯癫癫。”
门里门外的人哄然大笑。
“人家是为体验生活才跳一跳的!”
“跳一跳?说的轻松?跳下来没死到医院也躺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而且也跳完蛋了那双腿啦!”
大家七嘴八舌,叽里呱啦地议论。
反正事已至此,谁叫我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来?不死已算万幸。我管不了那么多,嘴生在他们的脸上,随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杜贤想。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前杜贤曾十分怀疑这句话到底是古时哲人留下的真言谛语或是古时疯人随口说出的流言污语。可是现在杜贤以本身的生活体验来谆谆告诉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一句十二万分正确的真理。叫我们后人大可不必胡思乱想些什么是疯子随意说出的话。
杜贤是不远千里来到国际图书馆查看《中国五千万年文化大辞典》一书,整整翻了一个多月,也没发现这句话是何朝何代何人所说。因为杜贤相信那人既然说出了上边这一句至理名言,下边至少还有一句不错的哲言。这是理所当然,毫无疑义的事。只可惜杜贤没有找到下边那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也找不到。杜贤开始感到中国五千万年的文化遗失得太多太多了。
有人在一分钟之内成为领袖。
杜贤怎么也没有想到自从跳楼事件后,也就是他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一大早起,各报纸纷纷把他的事儿当作头条新闻来写。有的甚至不惜笔墨用大黑字体做标题,整版整篇幅地作介绍,令杜贤感动得有点热泪盈眶。等到杜贤醒来第二天便陆续有记者前来采访。而且有的不远千里迢迢赶到。半年后他刚出院,许多报纸杂志纷纷打电话来信大谈约稿合同。
一时间,杜贤坐着轮椅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出院时,医生一再嘱咐,要多休息,少工作等;但为了不把时光浪费,为了满足社会各界人士的需求,他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日夜奋战,马不停蹄,为祖国贡献出自己的一分热和一分光。
有的大中专院校还派专车接杜贤去讲课。即使他到那儿坐一坐,喝一两盅茶,打个喷嚏抑或是放两个响屁,屙一泡尿的,他们也是兴高采烈,满面红光地热烈鼓掌。
甚至连一些杜贤以前教他侄儿识字的“马羊毛皮,人口手上下”“那边鸡多,那边鸭多,这边鹅也多”等等,有的人也认为可以拿到报上发表。
一时间杜贤感到自己走上了文坛。有的人还称他为文坛疯子或是跳楼作家。
杜贤真想对“疯子就是作家”的那个老评论家呼喊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
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令人难以预料到的。这好比人的一生,是整辈子的贫穷抑或是整辈子的荣华富贵,不得而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问题。
杜贤小时候常听见奶奶说“命还没生下就已经注定要穷要富了,有什么办法?这辈子我算是认了!”奶奶常对他说什么人生有没有官做有没有福享,是贫是富这关键看他的命运。有了好的命运还得有好的家山坟山这样才能官大福大命大。也就是说单有好的命运没有好的家山坟山或是单有好的命运那也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这些话直到现在杜贤还有所怀疑。是真是假很难用统一的辩证法来论证它的观点的正确与错误。因为杜贤本身不是哲学家。而当代西方哲学宗师霍甫、黑格尔及马克思这三个老家伙合起来也未必解释得清楚。这并非是他杜贤有意贬低他们,嘲弄他们,他确确实实没有这种念头。这是个很实际的实质性问题。
从懂事起杜贤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写小说,会成为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被人们刮目相看的未名作家。当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称自个儿为作家。“作家”那是山野村夫刁妇闲男懒女硬扣给他的帽子。他们大概以为作家就是坐在家里写东西的“坐家”是同一码事儿的。要是再来一次什么文化大革命的话,杜贤这个连“鲂”字也不会写的小说迷怎么说也挨“倒霉倒霉”。
杜贤的奶奶听人家说“作家”就是专门坐在家里写东西,拿到报上发表或印成书本本的人。也就是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常说的反动知识文人。
“我那贤崽不就成了知识文人了吗?”奶奶瘪着没了牙的嘴皱皱眉头,惶恐地问。
“就是,就是!”村委主任一个鸡啄屎似的点头。
“我的天啊!”奶奶尖叫了一声昏倒在藤椅上。
村委主任忙到后屋菜园喊来杜贤的母亲。好在杜贤的母亲是个老接生婆,还懂得一点基本的医学知识。她忙着给奶奶按人中,揉前胸。
杜贤以为再见不到奶奶了。那时他刚好上几里地外的邮局去取报纸,刚好有封上海的《萌芽》编辑部寄来的,是关于一篇短小说录用的通知书。
杜贤回到家里时,奶奶已脸转红润了。奶奶看见杜贤忙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杜贤的头。其实杜贤都年近二十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怪不好意思的。
“贤崽!”奶奶老母猫似的叫了一声。
“啊,奶奶!你怎么样啦?你不会死吧?”别看杜贤是个写东西的,可是心快嘴快,口是心非,话到嘴边就溜了出来,为这得罪了不少人儿。原本他想说“奶奶你感觉好点了吗?”轻轻地一说,谁知嘴一打滑,就溜出了那一句话“你不会死吧?”
人的嘴啊,真是个怪物,心里明明这么想却偏偏这么说,真有点心照不宣。杜贤甚至于有时候懊恼造物主为什么不把心儿提到口儿边缘来,就像人患了喉结炎,喉肿瘤一样长到嘴巴底下。这样至少也是一种人物面貌上的外在美与内在美的结合。
“什么——死?——你这兔崽养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翅膀硬了就嫌我碍事怎的,就巴不得我死?告诉你,我还没享够福呢!”奶奶气急败坏,浑身发抖地大训着杜贤。“地理先生说过葬了你爷的祖坟我定能活到99岁,而你却巴不得我死。刚才主任已同我说了,难怪你也能当我的面说出这种不孝子孙伤天害理的话儿来。再这样下去,我不摔死也给你个兔崽子的活活气死……”奶奶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唠唠叨叨骂个没完没了。
母亲扬扬手,示意杜贤走开,然后给奶奶揉胸捶背陪说些不是的好话。
在这里不得不顺便交代一下杜贤家族的一些情况。
他奶奶那年已有90岁高龄。是民国几年生的她说不清记不得,反正是民国那年她已给杜贤那短命的爷爷端水倒尿了。后来生了他大伯、他爹、三叔、四叔、姑姑。而且每个儿子又不负众望生了一大串儿女。集体那时,杜贤家族人多兴旺,是全村人口最多的一家。为这乡政府(那时叫人民公社)还奖奶奶为“多子多福”的五好家庭能手的奖状。现在全家族四兄弟老子加上杜贤这一代的小子孙,大大小信号也有六七十人。光杜贤这一代的小子孙兄弟就八个,姐妹还不算。大侄儿仅比杜贤小两岁。好在现时已实行计划生育制,算杜贤倒霉仅生得一个小孩,而且又是个女孩。为这母亲还特地训了他妻子好一顿。不过杜贤的妻子很有耐性,总是一笑而过,笑而不答,让你训累了自讨没趣便也作罢了。
说这些并非荣耀杜贤家族的人畜兴旺。而是想说明一下,他家族的“四世同堂”很和睦从没三心二意有别的念心的人,叔伯妯娌十分和睦相处。可惜他爷爷死得快,看不到他那群最英雄本色最好汉的最最龟儿的王八蛋孙儿。这些和睦都是九十高龄的奶奶一手操劳一把心血的成果。就像文革期间,不管村里,街上闹得几多轰烈,可他们家还是我行我素凭良心过日子。直到现在他家族还是问心无愧。奶奶为这事也曾自豪过很多时。
可是事情就败在杜贤一个人身上。杜贤是几个龟孙儿中最聪明、学问最好的一个,自然奶奶也是最最的疼他护他了。
小时候杜贤也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娇柔。他那时是极要强的孩子。打架由于家教问题自然没什么水平,而学习却是十分的好,从小学到初中三年级年年都是班长班干部。可是等到上初三后鬼使神差阴差阳错丢下了班里成绩最好的数理化而迷上了文学。那时候杜贤不懂得什么叫小说,更不懂得什么叫文学,直到现在为此,他还不懂得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总觉得一天到晚不写点东西哪怕是写点感想之类的手头就痒痒的,甚至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一天。语文老师经常把杜贤的文章抄到学校的黑板墙上。可是中考他仅仅考上了县里一个最最没劲最最差火的二中。一气之下回家务农,也不补习。为这全校的老师都指指点点到杜贤身上。
“本来好好的成绩却惨得要命!”
“本以为他蛮有把握上中专的……”
“基础那么好,一到真正上阵却败得如此的惨情!”
“像个纸老虎没用!”
杜贤当时真火,考上与考不上关你们啥事呢?是不是碍你们领工资?这帮涨饭的!
“会不会是谈乱爱搞女孩而影响的?”后来有人发现了卫星可以上月球北极洲也可以种水稻和小麦可以住人生儿育女。
当时“恋爱”刚从别的高校开始流传,杜贤那个学校初三也有不多的几个男女同学也在疯狂地爱得死去活来的“乱爱”。
“我正在和XXX准备结婚。”XXX是那人的女儿。
那人恶狠狠地瞪了杜贤几眼。因为他确实有个和杜贤同班也很顺眼的女孩。大概那人想到了他那女孩之后才想到这一句话的。杜贤无所恐惧,要是那人当时胆敢给杜贤一巴掌什么的,杜贤会毫不客气地给他还击一块石头的。尽管那人是学校的一名优秀教师,但杜贤无所谓,因为他已经把回家的东西收拾好了,况且那人一个为人师表竟无耻卑鄙说出这等话来,足见那人的人生修养太差火了。真让杜贤感到恶心。
杜贤不等学校开毕业典礼就卷起铺盖回到了家里。回家前,语文老师找杜贤去,对他说这次中考你作文写得不错,只可惜别的科你考不好。
“算了吧,反正我不是读书的料,何必!”
“你的作文基础很好。回了农村参加社会上的一些写作函授,写点东西,当个作家吧!”语文老师用深沉的眼睛望着杜贤说。
“作家?”杜贤惊讶了。
那时候杜贤只知道会写小说的人才能当作家。而什么叫小说呢?还是太平洋之谜。只知道鲁迅先生的《社戏》、《孔乙己》是记叙文,艾青的《青纱帐》是诗歌;朱自清的《父亲》是散文。
不过他当时十分喜欢看书。晚上整夜点着灯看书,有时看到天亮也不知道。白天活儿也很少去干,家里人都骂他是个懒虫。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杜贤倒像个十足的作家(坐家),整天足不出户的,那时人们都叫他书呆子、懒虫;如今人们真心叫他是个作家可杜贤倒认为还是叫他疯子恰当一些。
杜贤走进屋里,脑儿糊里糊涂的。村委主任风似的跟了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阿贤。明儿乡里召开劳模大会,乡长让我作报告。你看大叔我水平低,知识有限啊!”顿了顿说,其实要像平时会议,我随便说说倒无所谓,可如今是地区领导来参加。阿贤,是地区来这关键到升职转干的问题,你就帮大叔一次忙写个演讲稿……这可是一个关键性、机遇性的问题。
杜贤脑袋昏昏沉沉的,村委主任下面的话说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进去。他听见奶奶在说“你们叫贤崽别乱跑乱写了,假如再来个什么文化大革命的,那咱就下不得台了,人家一定会揭发我们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