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宫兵，以后这活儿归你了。”
　　  瞅着王红根朝自己扬起那把三尺三的猪食大勺，如同皇帝御手授予一根什么权杖，赐予天大恩惠似的。坐在门槛上的宫兵愣了愣神，低下脑袋，半生不熟卷起喇叭筒土烟来了。点燃抽了几口，呛咳了好几声，这才站起来，从眼前这位支书兼队长的“陛下”手中接过大勺，扣脑瓜上，口中喃喃：谢陛下隆恩。得，这官帽给谁谁都嫌埋汰。就俺好了。大不了再跟玉皇大帝打打太极，俺就不信会把俺剁馅儿吃了？罢了，孙行者那么大本事也服从安排戴着个弼马温顶戴儿屁颠屁颠的，俺土不拉几乡里二哥就戴上你个弼猪温吧，好歹也戴了回官帽呗。得了，我戴帽，你放心，大家伙儿都放心：不出一年，社会主义的猪，在我弼猪温麾下，想不肥头大耳滚瓜溜圆一个个都不行哦！
　　  臭烘烘、脏兮兮……不知咋的化成了悠悠然，熏熏然……弼猪温同志觉得自个儿履职大半年了。从此白天不下田（充其量在星月之夜去渠边地头打点猪草），不处江湖之远之日晒之雨淋，君王也似“居庙堂之高”，入群猪之肆，成天朝着队上猪圈百十来个“大耳兵”频发圣旨，耳提面命蹄抬尾甩，以造成猪们的条件反射，吃喝拉撒循规蹈矩，一改猪们邋遢丑陋恶习。各种奇特音节如臂使指地钦点来钦点去，可爱的大耳兵各尽职守，进餐、拉撒、打鼾、操练、娱乐无不有板有眼。弼猪温半躺在稻草软垫堆上，一双大眼半睁半开，不时扫视一把猪们憨厚而会意的小眼，情不自禁哼起了自编小调：
　　 小眼迷人呀，长鼻瓮瓮吃食吃得嗷嗷叫
　　 白皮红嘴，丰腴窈窕赛贵妃惹天蓬咆哮
　　  此猪只应天上有，人间岂可吃仙潲？
　　   嗷嗷……
　　   一片杂乱无章惹人心烦的嗷嗷声把宫兵从白日梦里揪了出来。下意识揉揉眼睛，呈现在这位知青猪倌眼眸里的现实与梦境竟然大相径庭：
　　 猪圈，真正意义的猪圈，司空见惯闻惯的脏乱臭。一头头大猪小猪公猪母猪阉猪架子猪成年猪或扎堆或分散或站或躺或“踱步”或打滚其中，清一色的白，浑一色的印花“外套”——用自己排泄物滚身而成。更让他焦躁的是，虽然经过自己上百个没黑没夜地伺候，这些家伙依然千篇一律地瘦不拉几，从根本上颠覆了猪以肥为美以憨态可掬为常态的认知。咱堂堂弼猪温忙活大半年，压根没啥起色，如何对得起咱这口——当初跟队长跟社员跟知青哥们姐们夸下的海口？唉，甭管它，刚刚梦里的自度曲还是热的，何不拣出来回回炉，好歹也是一个文艺猪倌的创作嘛：小眼迷人呀……
　　  “迷你个猪头呀，在猪圈里发什么神经？”不知什么时候一姐们进来了。拴好门，径直进了里间弼猪温就寝的斗室，把手中一布袋搁床里边。出斗室，便瓮声瓮气地打趣宫兵，后者才发现猪舍里多了个人，多了个美人，遂喜不自禁，脱口拽文：“哈哈，有兰馨兮沁人心脾，有美人兮翩翩降临。在下这蠢蠢猪舍可是蓬荜生辉呀！”，说着撂下长把勺子，上前恭迎。
　　 “好臭，好酸。说，一人自言自语发什么神经？”美人儿捂着鼻子，半睁半闭着眸子，可并不妨碍她准确无误地甩给弼猪温半截黄瓜。
　　  弼猪温开口不搭腔，口是为黄瓜开的，咀嚼时两颊咬肌牵动的幅度和频率跟围绕着他的几头架子猪嚼食的样儿，竟然保持着高度的一致。
　　 不出一分钟，这种默契度可圈可点的“一致性”给打破了，人口的另一种功能启动了：“没神经，有神经我也不知在哪，想发也没法发呀。我是发人来疯，不，猪来疯呗。嘿嘿嘿……别别别，别扯我耳朵，茹小娟，美猪儿。我怕了你还不成？”
　　   这一对小冤家“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打情骂俏式娱乐三分钟之后，茹小娟跟他聊起了正事儿：“我说宫兵，你就一直戴着顶破官帽傻不拉几率领这些猪国寡民干社会主义不成？本姑娘可没耐心陪你守这乡旮旯啦。”
　　 “怎么？你要甩下本猪倌，自顾自仓皇逃窜啦？”
　　
　　   二
　　 “猪倌，猪倌，弼猪温呀，我的个猪大官。成日间守着这猪宫破殿，宫殿外啥事也不知晓。听好了哦，这次是省里一家军工单位招工，咱公社来了7个知青名额，咱队上好歹也争了1个。5个人一杯羹，又没法一人一口，看我是惟一的巾帼，队领导嘛，就发发善心给了我哟。”
　　 “恭喜呀，恭喜！得好生庆祝庆祝哈。要不，就在咱这猪宫摆个红薯大席，本官为你饯行，再邀上咱可敬可爱的衮衮猪公袅袅猪婆当忠实陪客，可好？”
　　  “好，太好了，好你个头！嘻嘻……”
　　 一时间，猪宫里银铃乱碰，娇叱声声，拳风腿影，扫荡空气。一时间闹腾得：嗷嗷猪叫盖人笑，腾腾尘雾落满身。
　　  所有的打闹调笑消停下来，两张年轻的面庞上竟然湿湿地闪烁晶莹。面面相觑，四目互接，无语凝涕，交流心语：一个人走了，一个人留下。传说中的劳燕分飞就这样降临到咱俩的宿命中来了吗？
　　  小娟率先打破了沉闷，倏地张开怀抱，把宫兵紧紧拥着。直到二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才略略松开些，微微昂起头，把鲜嫩丰满的嘴唇啄米般地在宫兵脸上乱啄，后者当然不是呆鸟，激情回啄，直至两条红舌如红蛇般缠绕。就这样忘情狂吻，相拥挪动到里间斗室，不知猪宫之外还有何物、何方天地……
　　 猪宫、招工、劳燕……一切一切都见鬼去吧，这辰光就连整个世界都迷失在心的狂跳乱颤和思维天地的一片空白中。宫兵只觉得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根神经每一粒细胞都让这无以言表的幸福浸醉了，醉酥了。时光啊，时光，你这美好时光就这样把咱俩包抄起来包裹起来糅合为一体糅合到永远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宫兵才觉得环绕自己乃至沁入肺腑的香雾已然散去，睁眼一看，哪还有小娟在侧，方才的一切恍然若梦。狠狠地掐一下自己手指，哎哟一声，把周边几只猪食早吃完还在徒劳啃食槽的架子猪也惹得嗷嗷伴鸣了几声。
　　 还有更重要的物事证明方才忘情的一幕是实实在在演绎过的：灶台砧板上，一把菜刀压着两张油印着什么的纸，纸上压着。移开菜刀，看到上面一张是中学生作业簿上撕下来的一页，几行娟秀的字迹：
　　  替我把搁你床头的黄布小包藏好，藏到他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藏在哪，不要告诉我，你牢记在心就成，可你不得打开小包查看里面是何物。凭我对你多年的了解，我相信你一定会的。
　　  立马去斗室，果然在床头看到了小包。捏一把，有淅淅索索纸张响。什么秘密？尽管有十二颗好奇心在胸腔涌动，但宫兵还是遏制住了没打开，而是四处观察，总算锁定了房梁上一根作檩木的粗壮楠竹，打通并去掉了靠外一个竹节，把小包稍稍卷了卷，轻松塞了进去，然后找了一段小一号的竹子，砍出一个圆圆节巴，小心翼翼顶入那根楠竹，替代原节，乍一看还真是天衣无缝遮盖了小包。
　　 撕碎小娟的留言条，再看下面那张纸。招工登记表几个大字赫然入目。
　　 这鬼丫头，人走了，表还没走。丢三落四可不是她的习惯呀。八成也是给幸福醉晕乎了吧？当然，也不排除是那二成——给我看看她要被招到哪个单位吧？
　　 见鬼，“宫兵”，怎么是填的我的名字？啊呀，表格各个栏里所有信息，都是填的我的呀！还有，交表到公社的截止日期就是明天。这不意味着交给大队头儿红根的时间不能迟过今晚吗？
　　 小娟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口里说你要返城，实际上让给我。你以为你是皇上呀，把个招工名额都当成个皇位搞禅让来了？！禅让给我？这怎么成？不，绝不！哗啦，哗啦，几下撕得粉碎，连同之前那张留言条的碎片放灶里一把火烧了。
　　 随即，宫兵拿出抢火般架势剁猪菜、煮猪潲，然后出门飞跑到一口小小山塘之隔的军属胡二嫂家，拜托二嫂帮忙喂一喂猪，二嫂二话没说，把三岁小囡朝九岁大儿一交，立马朝东奔向猪宫。宫兵步幅更大步速更快，向西往大队部狂奔而去。
　　
　　 三
　　  “去去去，干嘛来了？擅离你的猪宫，到大田干嘛来了？这回不怕晒破你脑袋晒黑你这弼猪温白脸了？”
　　 “别废话，小娟，跟我走，这活儿得返工。”宫兵不由分说下到稀泥过膝的稻田，在业已分蘖的深绿稻秧空行里小心翼翼地走，一步步地朝拔草的小娟挪动、靠近，与此同时，嘴也没个消停，“对，返工，不是田里，是这里，我手里。红根陛下说了，让你把这活儿重新来一遍。别人不行，非得是你哟。这样吧，跟我去猪宫，填补多项空白吧。”说话间一次次朝她眼帘扬起一张空白表格。
　　 小娟抬起头来，稍稍楞了一下，旋即面无表情地扫了他拈着的纸一眼，白了拈纸的他一眼，伸出糊满泥巴的手要抢那张白纸，宫兵迅疾举高、挪后。一见怎么也够不着，小娟不做无用功了——大抵是不想因追逐争抢而踩坏禾苗吧——啥也没说，低下头来，干活依旧。
　　  “呃，我说——小娟你倒是听我说呀——你交办的事儿，办了。你推让的事儿，不成。好，听你的，不说了。只说咱队长阁下，今儿他演的是哪出？脸上五迷三道赤水挂前川啥的。手背上淤青一片看得到牙印儿。谁人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咱大队头号领导脸上动爪手上动牙？！嘿嘿……怪哉，连这个都让你笑不起来，开不了金口了呀！没辙了，我弼猪温阁下只能墨守陈规，默守娟规，拔草相陪了哦。”
　　  宫兵大半年来没下过田了，怎么个拔草法才利索、高效而潇洒呢？但见小娟麻利地卷好扎紧手中一大团杂草，扔到行间，然后抬起一只脚狠狠踩下去。宫兵不哼不哈地走近，紧挨着她，依样画葫芦，展开对六行稻秧空间的野草们施行清剿拔除踩死之术。
　　  半晌无语。貌似整丘大田忽然间变得更空旷，更静谧了，只有两人并肩拔草、踩草的田间舞蹈，只有双腿移动、泥水吭隆的错落韵脚，让这种空旷和静谧更添了几分田园诗一般的况味。
　　 多少年以后，早已卸下弼猪温桂冠的宫兵还不时回味这情境：当是时也，日头高照，清风徐来，无垠的绿色稻浪微微起伏，好一幅养眼清心的田园画！如果有人架起一个电影镜头，无疑会被这如诗如画景观中两只蜜蜂似的小小活动人形所聚焦，不自觉地把这一对青年男女弓腰劳作却貌似抵近缠绵的画面缓缓拉近乃至定格数秒不忍挪移哦。
　　 是的，他们的劳作是辛苦的，是原始的，是粘裹肥沃腥臭泥巴的，而在他们心境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浪漫，一种多少带有些搞怪意味的浪漫？特别是弓腰如大虾的宫兵一手拈纸尽量向空中举高，一手探入田泥里拔草，居然还勉强维持到与小娟齐头并进的效率。小娟好几次要抢过这张表格撕碎踩入田泥，都让人高臂长膂力奇大的宫兵给高高举起未能得逞，更为叫绝的是在这一攻防战中，双双都没停下手拔脚踩的除草活计。
　　
　　  四
　　 表格保卫战，宫兵胜了。可小娟也没输，任宫兵如何软硬兼施，坚决不接触那张纸，更不用说对其笔墨伺候。最终，这张招工表让另一位男知青填写了，承载并变现了那人日思夜想千余个日子的招工梦。
　　  几天后，队上给猪宫增派了饲养员，用宫兵的话来说是增强了领导力量，给他配上了个副猪倌，副弼猪温，还是个讲究卫生到推己及人、推人及猪程度的女副弼（嫌累赘，省却了“猪温”二字，再说，跟“女驸马”音节不无相似之处，念起来，爽）。谁？舍小娟其谁也——话说还是红根陛下和妇女队长俩领导郑重其事把小娟领来猪宫，首先反复领诵毛主席语录“大养其猪”，然后引申开来：为公家为大队大养其猪，是革命的猪，政治的猪，为人民公社为贫下中农增光添彩的猪，年底不光是为革命干群打牙祭，不定还要支援亚非拉，为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做贡献，“送猪一群，全队光荣”嘛。谁说不是呢？所以呀，全队的光荣还指望着你们这俩知青娃努力去挣，挣不来大头儿，仨瓜俩枣也得给咱队挣下哦。诸如此类口中泡沫还吐了不少，弼猪温和女副弼就当听猪声一片没当回事儿，如果不是红根那张黝黑脸上赤练挂前川还未平复的可笑模样在眼前一闪一闪的，就连看也不会多看这俩领导一眼。
　　  难不成天下掉下馅饼来？红根凭啥对咱猪宫对咱弼猪温如此地重视起来呢？许许多多日子过去了，宫兵怎么也解不开个中之谜。问了小娟若干次，小娟不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岔开话题，作深度寻思状。左寻思右寻思，不外乎如何把革命的猪从瘦弱苗条型养成丰满结实型以及诸如此类云云。说着话儿，小娟手上活儿也不停，为猪前驱，熏烟驱赶蚊蝇，清理猪栏粪尿，疏通排粪明沟暗道入大号化粪池作队上大田肥源。宫兵感觉自己成了副手，男副弼，无论是猪宫卫生文明建设的布局和实施，还是饲养调教娱乐猪们等等具体劳作，自己只能跟在小娟身后亦步亦趋，辛劳而快乐地忙活。谁叫自己没有策划、引领的能力，只有竭力跟进和配合的份儿呢。不成，这弼猪温的桂冠一定得让贤给小娟了。
　　  给这家伙缠烦了，有一回，小娟边剁着猪菜边开口了：“谁要你那破乌纱？你以为我放着城不返，家不回，工厂不去，就是为了跟你在这猪宫闻臭气，跟脏猪、臭猪、没教养猪甚至没个猪样的瘦不拉几猪为伍？本姑娘能像你像猪一样脏不忍睹臭不可闻吗？可我又一次一次地恨自己咒骂自己，宫兵这家伙有哪般好，至于让你动辄把心系在他身上？就凭两颗明眸一张贫嘴一副玉树临风的臭皮囊吗？真是说不清理还乱，午夜梦回想起这，打自己两个嘴巴也不管用也还是理不清啊！看来，有一种情愫就是这么回事，理不清，也不必要理清的。就这么着吧。可再怎么着也不能同你忍受脏乱臭，于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