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是小的意思。碎女，小女孩。碎女娘，就是我最小的姨娘。
　　 碎女娘从小到现在被人叫碎女。户口本上是刘碎女。碎女娘大我两岁。她一岁时，姥姥肚子里有了孩子，奶水就干了，碎女娘就只能喝米汤；快两岁时，姥姥生碎舅舅难产去世。碎女娘无人照看，被放在炕脚里，腰里拴一个绳子，绳子绑在炕里角钉着的小木桩上，碎女娘就在篾席上滚来滚去，哭喊也无人管。老家厨房的锅灶连火炕，姥姥去世过事情，蒸馒头做菜连续烧火，火炕温度太高，碎女娘的屁股被火炕烫的稀烂流脓，也没有人心疼她，任其自生自灭。吃不饱肚子的碎女娘在炕上干嚎，饿急了，就将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头放到嘴里吮吸，到现在，碎女娘的右手大拇指都是扁的。
　　 我和碎女娘很能玩到一起，没有红过脸生过气。碎女娘会和其他姨娘家的外甥外甥女一言不合吵架打仗，但她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动过我一根手指头。碎女娘从心里喜欢我，时时对人说：我干娃子乖的，听话的，我爱的！碎女娘爱我，我也爱碎女娘，只要有时间在一起，我俩吃喝玩乐睡觉都在一起。那时，和碎女娘在舅舅家住几天，我就想爷爷奶奶，嚷着要回家，还要赖着碎女娘把我送回去；过几天，舅舅喊碎女娘回家干活，我也要跟着碎女娘把她送回去，如次几番，妈妈就叨咕：“你俩个碎猴精精，送来送去，像猫颂藏经一样，不嫌破烦吗？”
　　 而最后，总是我一个人哭丧着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舅舅家，碎女娘就站在门前的栗子树旁，满脸泪痕地看着我，舅舅看我时满脸笑容，回头看碎女娘时，假装咬牙切齿吓唬她：你再敢跟着干娃子跑过去，看我抓住不打断你的腿。碎女娘迫于舅舅的威力，留下来了。
　　 碎女娘有许多活要干。帮着大人割麦、锄草、播种、拉粪、上肥、收割玉米高粱、拔豆子、割草喂牲口，碎女娘心灵手巧，样样活一学就会，还能干得又快又完美。我一天到晚，除了上学，玩耍，只会依偎在爷爷奶奶身边撒娇，享受百般宠爱。
　　 碎女娘还要回家做饭洗锅、桨洗缝补一家人的衣服，扫院子、喂猪喂狗喂鸡等。空闲了，还学做鞋垫子。碎女娘太聪明了，穿针引线很是麻利。爷爷奶奶总是夸赞碎女娘。
　　 爷爷奶奶一辈子生了6个儿子1个女儿，很是喜欢女孩。姥姥去世后，爷爷奶奶心疼碎女娘的处境，时时就叫妈妈把碎女娘带过来和我玩。碎女娘聪明伶俐，嘴甜脚勤，很有眼色，那么小的孩子，不用大人指使，她就知道该去干啥活，而且干得让大人称心，为此，爷爷奶奶对碎女娘更加疼惜爱护。爷爷奶奶时常说碎女娘：“来我家，给我当个女儿好不好？一天和我麦娃子玩耍，你们一起上学好不好！”
　　 听到这话，碎女娘总是低着头羞怯地笑，一句话也不说。我多么希望碎女娘能爽快地回答说：“好啊！”可她不吱声，只是低头笑。我心里有些抱怨碎女娘：你为啥不答应？难道我爷爷奶奶对你不好吗？你来了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给你洗头洗衣服，奶奶还用篦子刮你头发里的虱子虮子，把你疼爱的啥似的，你家可有人疼你照顾你？我是不能理解碎女娘当时的心境，也不明白，碎女娘要真正到我家，大人能同意吗？
　　 碎女娘没有读过一天书。我上学时，天阴下雨就去舅舅家。碎女娘一看我去了，高兴的一跳三尺高，单独给我做好吃的让我吃，然后就领着我出去玩，东家进西家出，一会儿，我们屁股后面就跟了一大串孩子。乡里的孩子，又都是同一族人，见面很是亲热。这些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鼻涕下来用锤头墩的孩子，辈分不小，见他们，我不是叫舅舅，姨娘，就是叫外爷，舅奶。大家在一起玩，也不打架吵嘴。玩的游戏，无非是翻来倒去地丢手绢、藏猫猫猴、老鹰捉小鸡、打沙包、抓石子、跳房、踢毽子、荡秋千、跳绳、弯腰、劈叉、翻车轮、赛跑、跳远、跳高、上树等，都是各种比赛，看谁最厉害。每次比赛，碎女娘总是最麻利最厉害的一个。
　　 有一次，碎女娘和伙伴们比赛爬树，看谁爬的快。这次，大家选择的是舅舅门口两个大人才能环抱的核桃树。
　　 我像往常一样抱着光滑泛着青灰色的核桃树往上爬，正爬的起劲，忽听吆喝加油声起，我探头望去，见是碎女娘和四外爷家的雪琴娘正攀着核桃树的枝子往上爬，已经快要爬到树的主干了。
　　 舅舅家的核桃树很高大。枝杆葳蕤，高耸入云，大如华盖。枝叶从核桃树中间往四周散开，最低处几乎触到地面。夏季，我们经常躺在核桃树下纳凉，繁茂的枝叶阻隔着强烈的光照，凉爽极了。
　　 此刻，核桃树上正结着指拇蛋大小的核桃。碎女娘和雪琴娘同岁。她们一听同伴喝彩声，越发得意，更加使劲往上爬，我看她俩揪着核桃树枝子，两腿双脚夹着核桃枝，胳膊一缩，腿一蹬，身子就往上窜一大截，活像机灵的猴子。
　　 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从树枝攀缘而上。站在地面，暗暗佩服她们的机智灵敏，自愧不如。在伙伴的呐喊声里，碎女娘和雪琴娘几乎一前一后爬到核桃树主干，只听同伴有喊：碎女加油，有喊：雪琴快些！呼喊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把村子里的许多狗都吸引到我们身旁。一霎时，狗跃人呼，欢如海洋。
　　 这时候，只听一声断喝：碎女，下来！呼喊声戛然而止，伙伴们怔怔站着，面面相觑。狗儿停止了嬉戏，站住，一脸懵逼。
　　 只见二舅舅黑着脸，手里拿着放羊的牛皮鞭，满脸怒容地站在核桃树旁。而碎女娘还没有从比赛的兴奋中回来，她依然抓着树枝，和雪琴娘轻巧灵敏地往上攀爬。直到二舅舅再次断喝一声：“猴碎女，下来，看我今天不熟你一层皮，我让你猴！”小伙伴们看看二舅舅气势汹汹的架势，吓得一呼而散。碎女娘和雪琴娘停住动作，像大果子一样掉在树上，回头望二舅舅一眼，然后松手，一溜烟滑到地面。
　　 碎女娘刚一滑到地面，便被二舅舅一把抓住胳膊，不由分说，轮起皮鞭一顿抽打。雪琴娘上前拉架，二舅舅怒骂：你滚远，再来拉，和你一起打。雪琴娘哭着跑开了。
　　 我长那么大，从未见人打架，也没有挨过打。二舅舅打碎女娘，把我吓懵了，我也不知道拉架，也不知道跑过去夺掉二舅舅手里的皮鞭。我怕二舅舅连我也一起打，因为是我的到来，才使碎女娘为了让我玩的痛快，领着我东出西进找欢乐，耽误了干活，糟践了核桃树，而招致毒打。
　　 我就那样站着，看皮鞭一下一下抽打在碎女娘瘦弱的身子上，听着碎女娘一声声惨叫和二舅舅恶狠狠的咒骂，浑身发抖，心如刀割，腿像定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其实，我当时要是勇敢机灵些，迎上去救碎女娘，二舅舅肯定不会打我。可我不敢。假如换成碎女娘，她肯定会像一只母鸡一样，张着双臂护在我前面。平时遇到狗咬我，碎女娘总会把我护在她身后，抓起土疙瘩、石头打狗。我在碎女娘身后哭喊连天。事实上，大我两岁的碎女娘和我一样高，比我还瘦。
　　 碎女娘不知被二舅舅打了多久，只听皮鞭声、哭叫声、咒骂声连成一片。我手足无措，胆战心惊，感觉碎女娘会被二舅舅打死，心疼、绝望极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雪琴娘领着大舅舅过来了。大舅舅黑着脸，夺掉二舅舅手里的皮鞭，一声不吭。刚才被打的跌倒爬起满地滚的碎女娘，躺在地上，哭叫着，二舅舅还要作势扑上去撕打碎女娘。大舅舅喊一声，碎女，还不起来快跑！随后看我一眼。我反应过来，跑过去拉起碎女娘，一起逃回屋子，用顶门棍顶上门。
　　 从心里，我是爱二舅舅的。就因为我亲眼见过二舅舅对碎女娘的毒打、碎女娘遭毒打后满身的鞭痕印，自此对他敬而远之，没有像和和蔼没脾气的大舅舅那样亲近。
　　 不久，我上初中了，学校离家十五里路，我住校，每周只有礼拜六下午回家，礼拜天下午去上学，回家不但要做作业，还要帮着爷爷奶奶干家务活挑水，见碎女娘只能在寒暑假。
　　 我上初二的暑假，去找碎女娘玩。碎女娘给我烙了小蒜饼煮了包谷豆角，我们躺在炕上聊天，碎女娘说：你外爷要把我嫁给南山一家人，哪家地形不好，是山区，家那么穷，只有爸没有妈，还有个老奶奶，我不想结婚，你外爷不同意，你说咋办？
　　 看着碎女娘惆怅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咋办。我感觉这不是现实，碎女娘才15岁，国家提倡晚婚晚育，20岁是女子结婚的最小年龄，碎女娘太小了，这根本就是笑话嘛！外爷是良民，良民怎么可和国家政策作对呢？所以我觉得碎女娘在和我开玩笑，她不可能这么早就结婚。
　　 也就没把碎女娘结婚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记了此事。
　　 我上初三时转到外地上学，暑假回去，奶奶告诉我，碎女结婚了，碎女不同意，你外爷不行，说是从小就答应人家的事，不能食言。奶奶说，岁女那么懂事勤快的一个孩子，自小没妈，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长大，如今又给到一个没有婆婆的家里，地形不好，家庭条件差，这娃以后又要受苦了，哎！我苦命可怜的娃。
　　 我心里很难过，对外爷有深深的抱怨。我很想碎女娘，要去看她。可我不知道她嫁到哪里了。我就去了三姨娘家，要表姐领我去找碎女娘。我们翻山越岭一路走过去，在一个山腰，表姐对我说：那一处最烂赃的庄子，就是碎女娘家。
　　 我心跳加快。飞跑着去看碎女娘。走近，见院子敞着，没有大门，靠崖面挖出几口窑洞，看来有些年程，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得整整齐齐，进去，见一个瘦弱低矮的老爷爷躺在炕上，喘息着，表姐告诉我，这是碎女娘的老公公。
　　 老爷爷问明了原因，很是热情。原来碎女娘和奶奶丈夫去地里干活，留下体弱多病的公公在家看门。老爷爷让我们先坐着，他去地里找碎女娘回家。
　　 先是老奶奶回来了，她剪发头，中等身材，身体壮实，笑嘻嘻地，进门就张罗着我们吃喝，说是地里还有一点活，一总干完了，碎女娘就回来了。
　　 我焦急地等着碎女娘，好大一会儿，听的门外脚步声，我迎出去，见碎女娘和一个瘦高个的男子一前一后背着一大捆草回家了，我叫一声碎女娘。碎女娘抬头，看了我一眼，叫道：“啊！是干娃子！干娃子，你咋来的？这么热的，你咋来了！”飞跑进窑，放下草捆，过来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说：“我干娃子去城里变白了，也胖拉些了，越乖了，个子也高了！”说话时，她仍和以前一样窃窃笑着。
　　 吃完饭，碎女娘把我们领进她的屋子。屋子不大，也没有几件家具，被碎女娘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的篾席上面，铺着一块毡，也没有褥子床单，我们就和碎女娘躺在炕上说话，其间，瘦高个男子出进了几次，碎女娘训斥他，别出出进进地，娃娃要睡觉，你把你东西拿出去，再别进来。男子很腼腆，低着头，拿了东西也不说话，出去了。
　　 碎女娘给我说她奶奶多么可恶，今天都不告诉她娘家来人了，老婆子就一个人偷偷回家了；平时还不让她回娘家，刚让她干活，说姑父像个蔫驴，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老公公也老实，全是这个猴老婆子奶奶当家作主……我们睡在炕上，一起用嘴帮着碎女娘把她的奶奶狠狠骂了一通，碎女娘得到了精神的极大援助，睡在炕上，手舞足蹈，高兴地呵呵笑。
　　 从此以后，直到我结婚，再也没有见过碎女娘。只知道碎女娘努力地过日子，孝敬公公奶奶，她公公先过世，奶奶活到80多岁，帮着碎女娘拉扯大了一儿一女，碎女娘和姑父都忠厚勤快，又能吃苦，加上国家政策好，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孩子断奶时，我去妈妈家。妈妈告诉我、碎女娘出了车祸，生命危在旦夕，正在医院抢救。
　　 我十几年没有见过碎女娘了。如今，听到这样的噩耗，如雷击顶。我问妈妈，怎么出的车祸？妈妈说，碎女娘拿着东西要去工地看望姑父，坐了村子里的三轮车，三轮车上坐的人太多，开得又快，导致三轮车失控翻下山沟，一车人，就碎女娘一个人滚下了山沟，而且，碎女娘的头还碰到从三轮车上滚下的一个辘辘上，昏迷不醒。
　　 待我到了医院，找见碎女娘的病房，看到一个头部血肉模糊肿大的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试探着叫了声碎女娘，旁边一个陪护的男子问我是谁，我们交谈后才知他是碎女娘婆家本家人，专门来陪护。来时，妈妈告诉我，去了看看就行，人如今昏迷不醒，你给了钱买了东西她也吃不到拿不上。我趴在碎女娘床头，看他耳朵撕裂，眼眶深陷，面部红肿青紫，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她以前娇美秀气的样子，我的心颤抖着，叫碎女娘碎女娘，碎女娘呼呼睡着，似乎睁开了一下眼睛，哼唧了一声，又睡了。旁边的人说：她糊涂着呢，啥都不知道。
　　 那天，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的医院门。我只知道我给了那人200元钱，到医院门口给碎女娘买了一提纸，矿泉水、奶粉等东西放回去，然后痛哭着，逃也似的离开了我受苦受难的碎女娘。我不知道，我的碎女娘，还能不能活过来。
　　 过了几年，弟弟结婚，碎女娘来了。看起来，她比以前精神多了，也白净多了，穿的整整齐齐，戴着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见了我，仍然呵呵笑。在那一场车祸中，碎女娘丧失了部分听力，一个眼睛失明，但是，顽强的碎女娘逃过了鬼门关，活了下来。几年后，姑父在一场车祸里丧生，她的奶奶也过世了，后经亲戚介绍，碎女娘改嫁给当地一家人，这个姑父不但帅气，还做生意，家庭条件不错，对机灵勤劳的碎女娘很是体贴入微。听了这些话，我的心里有了一丝丝安慰，谁说上天无眼呢！
　　 近几年，碎女娘孩子大了，她也外出打工挣钱。碎女娘不识字，可是碎女娘勤快手巧，干活踏实，从不拈轻怕重，她给一家企业食堂做饭，蒸的馒头做的凉面，那是一个好，这家企业就一直用着碎女娘，管吃管住，一年收入不错。碎女娘说是要好好挣钱给儿子帮衬着娶媳妇呢。她也上微信，和我视频聊天时，她嘻嘻笑着，依然叫我干娃子，我叫她碎女娘，她面容越来越像我的妈妈了，看她瘦弱的身子比以前略胖一些，精神很好，心想，我乐观善良的碎女娘一定过得很不错。
　　 碎女娘的前半生，经历了人世间那么多的磨难坎坷，我的碎女娘，她都一声不吭地挺了过来；我的碎女娘，她的后半生，应该幸福再幸福，快乐再快乐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