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他开庭受审之日。
　　 他的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怵怵地用一双深陷的眼望着我，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我把买来的一份鱼肉递给他，说：“你吃吧！”
　　 他狼吞虎咽了一会，两个如枯泉的眼窝终于流出了两线浊水，“让我去死吧，这样我会感到好一些。”他说。
　　 “你一定要配合好两位律师，关键在于你自己。”我把两包“红梅”甩给他，然后就出来了。
　　 一位刑警队的老熟人在门口见到我，他摇头且遗憾地说：“我真不明白，他杀死你的父亲，你却百般地为他辩护，难道说你觉得你的父亲死是应该的？是理所当然的？”
　　 我铁青着脸跟那人说了一句连我也摸不清是什么意思的话。
　　 我说，晴朗的天空下着雨。
　　 我是在电话里听到我父亲被害的消息的。当时我并不感到多少的震惊，因为这以前凶犯曾经来到我单位恶狠狠地对我说：“我恨死了你父亲，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杀了！”
　　 因此说我父亲的死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是迟早罢了，想不到他那么快下了手。
　　 我回家经过县城时，不知怎的，竟然跑到看守所来看望了他。
　　 据说当时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来送他，许多人都为他掉了眼泪，都站在公路两旁为他送行。而且说是村里的几个老人，对来抓他的那几个戴大沿帽脸上庄严无比的警察说，如果允许的话，他们愿意顶替他去坐大牢，去死。
　　 大家当然知道他这一去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拖着一副很响亮很沉重的脚链坐在那张让人觉得冷气寒骨的靠椅上，低着头。头已被修剃得青光青光。
　　 我点燃一支香烟。因为这样静静地坐着似乎心很冰冷，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要是往常我可以一针见血地问一些东西，而此时我面对的竟然是一个杀害我父亲的哥们。吸了几口烟便猛然觉得有些冷落他，于是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有点怯愧，但也接了过去。两人默默地对坐着抽了半支烟，我动了几下嘴巴就说了那句一说出便十分后悔的话来。
　　 我说，我父亲真的是你杀死的吗？
　　 他却突然不屑地白了我一眼，好似我问得很愚蠢。
　　 我当时很难堪，仿佛自己一下子矮了半截。我想他肯定觉得我问的未免有点幼稚。于是我尽量在他脸上寻找一些表情用来解释他杀死我父亲的缘由。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藏在我心底已久的那一句话来。
　　 他说：“当初我父亲就该把你父亲那老畜牲给宰了！”说完两眼放射出火一样的恶光来。
　　 他说的是三十年前的那件事。那时候，我父亲在大队当支书兼治安队长。说是我父亲故意把他父亲长期分派到远离村子的山区里去修筑水坝。当时他还没有出生，我也没有生。这些话都是村里老人说的。他相信那些话是真的，我也相信绝对是真的。
　　 说是有一天，我父亲到他家去。他的几个姐姐全都到山上采野菜去了，唯有他母亲正在家里缝被子。我父亲见有机可乘，便把村子里最最漂亮的他的母亲奸污了。
　　 从此我父亲三天两头有事没事老爱往他家里去。而他的母亲每每见到我父亲从山路上来，便跑到里屋或山上躲藏，但躲来躲去毕竟是妇人一个，还是躲不过我父亲那双搞侦探的鼠眼，最终他母亲还是一次次地被我父亲奸污了。
　　 他母亲又气又急，无奈我父亲老虎尾巴碰不得，只得忍气吞声地等他父亲回来再作道理。
　　 他父亲一回来，他母亲即刻把这事告诉了他。他父亲当时就提着一柄斧头赶到我家要杀死我父亲。但他父亲一见到我的父亲，那股牛劲儿却泻了下来，焉得像刚阉的公鸡。后来我父亲再去奸污他的母亲，他父亲却对他母亲说：“算了，我和他到底也是兄弟一场，家丑不可外传。”
　　 后来他母亲生下了他。
　　 他长到三四岁时，村里的人都说他长得跟我很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好像同一个模。于是村子里的人就一致认为他是我父亲的种。
　　 但是他母亲绝对否认这件事，说他真是他父亲的真种。
　　 以前，他家族很兴旺，他老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族长。那时候，我老祖是他老祖拜把兄弟，也是他老祖的师爷，整天离不开左右。两个人同吃一桌饭同抽一杆烟枪，以至于后来同睡一个婆娘。
　　 后来那婆娘生下了我的爷爷和他的爷爷。因此等到我们的两个祖宗死去之后，我爷爷和他爷爷便把他们两个的骨头埋到了一起，这便是我们的祖坟地了。
　　 我家的祖坟可以说是这一带风水最好的宝地。我们这一带有两座相连的山，叫二龙争珠。我们的老祖便是葬在这两座山中间的“珠”处上。因此人们说我们的老祖宗得了两龙的精灵，使我的父亲当上了几十年的队干部，以及后来的我成了这一带第一个大学生，而且当了律师助理。
　　 他妻子从医院引产并结扎回来时，他已被抓到监狱有一个星期。他妻子一手一个女孩拖着，背后又背着一个女孩，衣服脏得不能再脏，赤着脚，来到监狱里看望他。
　　 他妻子脸上没有一滴泪水。
　　 他拧着眉，绷着脸，斥问他妻子“你来干什么？”
　　 他妻子那时眼泪立即哗啦啦像线一样往下流。旁边的几个警察各自晾着一副莫名的脸，默默地作一种样子站着。
　　 他妻子于是跪了下来，却说了一句令他永远猜不透是什么意思的话来。
　　 他妻子说：“母牛就要下崽啦！”
　　 我是在我父亲被杀害的第三天下午才回到村里的。父亲已经被装入棺材。村中几个最老的人和村长对我说，这是你父亲的报应啊。你父亲在世时也太不像话……
　　 我听了觉得很伤心。那天晚上，我把村里的父老兄弟都请来，摆了几桌酒。
　　 酒后我对大伙说了一些我父亲的不是，说他现在应该死得明白，说是我们不应该对像我父亲这种邪恶的人让步、怯懦。应该团结起来，把那些人绳之以法，绝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说得大伙都五体投地。
　　 大伙表示：“只要你愿意，下次我们集体投票选你做县长。”
　　 最后我对大伙说，我父亲在世时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他是该死的。不过不管他罪孽有多么深重，现在他既然死了，我们终是要把他的尸体处理，不可能把他放在家里头让尸体发臭腐烂吧？
　　 大伙最后决定把我父亲抬到我家祖坟地去埋，但必须用竹筐把那坟尖盖住，而且用几节桃树把坟墓围打住，以防那淫鬼以后回村里头继续捣乱。
　　 心理学认为，人是因为哭泣才悲伤，不是因为悲伤才哭泣。人们一走，我的眼泪忽然哗啦啦直涌出来。我觉得对不住父亲，但不这样做我也没办法。
　　 从我懂事起，我没见他父亲笑过一次，脸老是阴沉沉的。特别是当我父亲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父亲老是紧握拳头咯咯地响。
　　 但我并不害怕他父亲，因为每当我到他家玩时，他父亲总是喜欢用木头给我们做一些小手枪、弹弓类的玩具。我的童年可以说大部分的快乐是在他家里才有的。回到家我父亲老是叫我正儿八经地背书写字。
　　 小学到初中我和他一直是同桌。他是班上的捣蛋鬼。当然我承认他有时候也有点小聪明，但尽管这样，他的作业多数都是我作业的翻版。
　　 初三那年，他父亲就出事了。牺牲在农业学大寨工地的大水坝下面。
　　 于是没等毕业，他便回家给队里放牛了。
　　 我上大学那年，他在队里当上了队长。听说村里的人都举手叫他当队长，不当乡亲们就不答应。而且他个人很有信心。那时我真心希望他能在农村真的干出一番事业来。
　　 一年后我怀着绿色的心情回到家乡度假。在村口的田埂上碰见了他。他那沮丧的表情竟然使我大吃一惊。
　　 我问他：“你这个年轻有为的队长是怎么啦？”
　　 他黑着脸，说：“鸟队长，我早就不干啦！”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不是党员，我没能为人民立下汗马功劳，我没有靠山，所以我只能做些有职无权的狗队长。你说，这我该当吗？”说着他向我扫了两道剑眉。
　　 我说，是不该当那种听人指使受人利用的傀儡，要当就当个有职有权的队长。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淡淡地说。
　　 原来他当上队长之后，本想在村中大显身手。谁想我的父亲明里暗里处处与他作对，和他唱对台戏，甚至凌驾在队长之上指手画脚。
　　 我憋着一肚子的火回到家中，我要为他同我父亲论一论理。然而事与愿违，我父亲一直像对待孩子一样对我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或者尽量兜圈子，避实就虚。最终还是把我给气回到了学校。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没想到如今回到家父亲竟是躺在了棺材里头。
　　 记得我刚工作的第一年，有一天我正午休，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了。开门一看原来是满头大汗的他。倒了一杯茶水给他，我问：“你不在队上干活怎么有时间跑到这里来？”
　　 他说：“现在搞承包了，没人管。”他点了一支烟又慢吞吞地说：“我问你，你有办法帮我搞出外边来吗？”
　　 我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怎么可能？要有大后台才行，我一不当官二不熟官的……”
　　 “只要你愿意帮，我看有把握。”他紧盯着我的脸。
　　 “只要我能办到，我会尽力而为的。”我信口说。
　　 于是他说，前几年东罗煤矿来大队招收十五名工人，他表都填好了，只差大队的红泥印就万事大吉，谁知偏偏有人说他不合适，于是就换上了别人。
　　 我问，到底是谁揭了底？
　　 他说，事到如今不说也罢了，说出来反倒伤我俩的感情。
　　 他这么说我也猜出了个大概。
　　 “现在我们村小学正准备要招几个人来做代课老师。尽管是代课，但凭我的水平还可以代一下，说不准到时还能吃国家粮哩。”
　　 “这个固然好，就怕人家不让你代。”我对他说。
　　 “只要你跟你父亲说一声，让他跟乡教育组或乡李书记说一声，保管没事的。”
　　 “我父亲？”
　　 “你父亲现在是村支书。县官不如现管，你父亲说了算！”
　　 于是我又想起了他到底是不是我父亲的种。同时我又想起跟父亲那次吵架的事。而且那次吵架后我再也没有回去看望父亲一次，尽管父亲常托些熟人拿钱来给我，可我好像有意与他作对一样，几年时间从没给他写过一封认错或安慰他的信。
　　 那时我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感觉。但我还是写了封信让他带回去给我父亲，让我的父亲从好的方面去多为村里着想，而且通过这事或许可以挽回父亲对他家的一些过错。
　　 我想不到几天以后，我父亲竟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
　　 父亲说：“本来我打算帮他一下的，可是他没来当面求我，反而去找你，这不是等于不把我放在眼里吗？因此我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去当老师……总之我不高兴的事，谁也别做梦。”语气坚硬得令我颤抖不已。
　　 我差点昏了过去，耳朵嗡嗡地鸣着。我记得当时对着话筒向我父亲说：“本来？本来你不该是我父亲，本来你不该是个人……”
　　 后来代课老师他真的没当上，但同一年他便结了婚。
　　 他终于有了个窝。我自我安慰地想。
　　 当他再次来找我的时候，他已是两个女孩的父亲。见面没说什么。记得当时他只是长叹短叹地说，苦啊苦啊，做农民真是八辈子的苦！
　　 我安慰他，说现在搞承包了，农村不是搞得很活么，再苦也比以前好多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他忽然铁青着脸道：“我……我要杀了你父亲！”
　　 据说是他妻子刚怀上第三胎不久，我父亲就带人来强制他妻子去做结扎，而且要罚款一千元。
　　 就在他妻子被车载走不久，他找到了我父亲，跟我父亲论理。我父亲就拿出县计生委发的有关文件，威胁他说：“如果再顶撞就加罚一千元！”
　　 听了我父亲的话，他木直地站着，只是两只拳头在慢慢地攥紧，发出咔咔的声响。面色也由红变青，又由青变得紫黑。终于，他的拳头呼啸着朝我父亲的脸部击去。我父亲仰天倒下，后脑撞在桌子角上，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断了气。
　　 众人说，开始时他还认为是我父亲装死，就哈哈笑道：“我让你这个老狼装死，真死了才好呢！”
　　 当大家确认我父亲被打死后竟没人把他抓起来，而且任由他跑到我们老祖的坟地上跪了一小时，烧了好多好多的火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