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守海女人(小说)
靠近中国与朝鲜边境的海岸边,有一处矮矮的房屋。
一夜大雪过后,房子不见了。
海水还没有结冰,风从大海深处吹来,一路挥霍地抛洒着大片的雪花。
雪落在海面,瞬间消失,落在岸上的却雪越积越厚。
上半夜,住在矮房子里的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每隔半个时辰就会用铁锨把堆积在房后的积雪清理干净,防止大雪淹埋了房子。
在风的淫威下,女人的力气白费了。
天亮时,雪还在下着。风也累了,大海也疲倦了,动与静相互厮守。
忽然间,在绵延无际的雪岸上,一道炊烟在积雪上空顶着落雪,袅袅上升。
炊烟升起的地方,早在十年前是一个渔村,居住着三百多户打鱼人家,附近没有淡水,吃水要到五里外的河里取运,因为水的原因,镇政府动员村民集体搬迁。
全村老幼欢欣鼓舞,只有炊烟下烧水的守海女人拒绝搬迁。
她不走的理由:“我若走了,他来就找不到了……”
“谁?谁找不到了?”
守海女人不说,摇头、落泪。
“不走怎么可以?总不能把一个女人丢在方圆几公里没人烟的地方!把她的房子强行拆了!”二十多岁的女镇长下令。
守海女人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扒房子时,她静静地站在一边,好像被捣毁的房子与她无关。
等人都走了,她一个人默默地找寻材料,重整家园,在一片废墟上搭起了简易的住所。
女镇长的心软了,驱车来到海边,对守海女人说:“阿姨,请给我一个理由!我若觉得在理,扒了房子重新盖起来,若不在理,你必须离开。”
守海女人说,“这话说起来有点长,三十年前,我正读初中。冬天,村里打渔船回来,全村人都上船卸鱼,我也去了。因为跳板结冰,我摔倒了,掉到海水中。回家后一病不起,家里人为我准备后事时,村里住进了解放军……我的命是解放军给的!”
“原来就是为这个?解放军若见死不救,那还叫解放军吗?这个理由,我不能认同。”
这话让守海女人发懵,三十年前,当她弥留之际,依稀听见一阵操着普通话男声一字不差说出这句话。接着,另一位男声说,“苍山,你去卫生队把军医叫来……”
“他们是谁呀?”她想看一眼,意识一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昏迷了几天,她醒来时躺在母亲的怀里,全家人都围在炕前,母亲看着她睁眼,哇地一声哭了,“海霞醒了!快对住在咱家的解放军说,让他们放心。”
“人家在海边训练呢,等回家了再说也不迟。”父亲说。
家人在说着话,姐姐说,“那位来看海霞的战士可能是被传染了,病得很重还要训练,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啊!”
母亲哭着说:“那孩子症状与海霞刚得病一样,他把药给了海霞,自己怎么办啊!”
“没事的,他是国家的人,病了有药。哎,我就觉得奇怪,我们天天守着海霞也没被传染,那当兵的只来了一次怎么就被传染了?”
下午,门外一声怯怯的声音:“老乡,我可以进去吗?”
海霞听出来了,是苍山的声音。
母亲下炕,请苍山进来。
海霞不想让苍山看自己的脸,母亲说过,她瘦得像小鬼。她用枕巾盖上脸,这样一来,她想看苍山也同样不能。
她多次想把毛巾从脸上扯下来,一次伸手,无意触摸到皮裹着骨头的脸,想看一眼的念头鸟儿一般地飞了。
“老乡,这瓶药水是团卫生队特意去师医院领的,我偷着跑回来,想把这瓶药水给这孩子用。”
母亲感动的声音:“使不得!你病得这么重,自己用吧。”
“我们部队晚上就要离开了,这孩子的病让我不放心啊!打了这瓶药水,应该会彻底好起来的。”
接着,一双滚烫的手握着海霞的手:“老乡,你放心,我在自己胳膊上反复试过,可以的。”
那双滚热的手在她手腕上拍打,接着,一根冰冷的针头贴在肌肤上,握她手腕的手开始发抖。
“叔叔,没事的!我不怕!”海霞发出微弱的声音。
“海霞,喊哥哥才是!你十五,他才满十八岁。”母亲说。
海霞喊不出口。
“我扎自己的时候,手一点也不抖,扎你——”
这时,外面有人大声呼喊:“苍山——在吗?”
苍山轻声说,“老乡,麻烦你出去对他说,我刚才回来过。”
母亲应了一声,接着,海霞觉得手腕像被蚂蚁咬了一下,疼痛留下一阵凉意,顺着血脉在周身扩散。
“好啦!一针就好了!小妹妹,我还得去卫生所应付一下,若是不能及时赶回来,你记住我一句话,药瓶里的水快吊完时,一定要把针头拔下来!然后用床边的药棉按着输液的地方。”
海霞点头,心里说,哥哥,我知道了。
她听着脚步声离开,慢慢把脸上的毛巾扯下,看着药瓶里的药水一滴接一滴落下,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晚上,部队要走。
海霞想见苍山一面,自己下不了床,也说不出口。
一阵军号响起,海霞家院内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家里人都到外面相送,只有海霞一个在炕上流泪。
忽然,传来一声惊诧的喊声,“苍山昏倒了——”
海霞骤然从炕上下来,手扶着墙往外走,到了院内,黑夜里响起一阵节奏急迫的跑步声。
海霞回忆的状态让女镇长的忍耐达到极限,再次下命令,“彻底把这里铲平!”
渔村的旧址被整理成一片可以耕种的土地。海霞没有离开,先是在海边搭建一个茅草庵,后来用捡来的砖头把草庵四面围起来。
女镇长被女人的执着感动了,气不起来了,就苦苦地哀求说:“你到底怎样才能离开?”
“帮我找到苍山的部队,我去看他!不然,我一步也不离开。”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就是我能找到他的部队,也不一定能找不到那个人啊!”
“你帮我找到部队就可以了。”海霞降低了条件。
两位女人达成协议,从此相安无事。
几年后,女镇长调到县里任副县长。海霞以为,那位女领导说过的话早已被海风吹走了。但是,她心里始终抱定一个信念,苍山一定会来的。
炊烟下面雪堆开始松动,先是塌陷出一个坑,接着一把铁锨在雪坑里起落,不大一会,一条通向海边的甬道出现在雪地上。
海霞老了,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村里的人都喊她守海女人。
雪地上,她穿着棉衣,带着棉手套,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因为头发上沾满了雪,看不出白发多少。
通道距离海水边还有十多米距离,忽然,从海面上传来一阵机轮声音。
海霞不关心什么人来。她心里早有判断,苍山若来,肯定不会在冬季。
机轮声停止,海霞知道从海上过来的人大多去几公里外的渔村,有的她认识,大多她不认识,所以她头也不抬,继续铲雪。
靠近海边的地方积雪不厚,人可以走。海霞听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知道只有一个人走来。她抬起头,来人已到了近前。
“海霞阿姨——”当年的女镇长,如今的女县长主动打招呼。
“你——你怎么又来了啊!你不会大雪天来扒我的房子吧?”
“阿姨——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女县长冻僵的脸,渗出酸楚。
海霞丢下铁锨,脸霎时红了,眼里泛出只有少女才有的羞怯:“找到了啊!”
“找到了——”女县长抽吸着鼻子,转过脸去,低头瞬间,几滴泪水在厚厚的雪面钻出几个深深的小洞。
“我知道了——他是不愿意见我——是吗?”海霞脸上的红润消失。
女县长蹲下,双手捧起雪在脸上搓着。
“没事的——无论他来还是不来,我都会这么守着——”海霞说着,心隐隐作痛,想着,你不见我没关系,可总该给我写几个字吧!要知道,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是你给我的。你不在乎我该在乎自己吧。
女县长站起来,纠结与难过仿佛凝结在冰雪里,眺望着大海问,“你知道苍山是怎么得病的吗?”
“他来看我,传染的——”
“不是!你得的病是伤寒,需要氯霉素才能治愈。住在你们村的部队只有卫生队,你需要的药,师部医院才能拿到。苍山为了给你拿药,半夜下到海水里,直到被冻僵才让战友拉上岸。后来的事,你该知道的……你所不知道的是,苍山在部队集合时晕倒了。上车后,病死在行军路上……”
海霞愣愣地看着女县长,茫然地摇头。
“阿姨——我决定了,等开春后,我亲自来,在海边照着你们家原来的样子,建造一处宅院,为纪念一位把生命交给普通渔家姑娘的解放军战士!”
女县长说完走了,海霞伫立在雪中,长久地面对湛蓝的大海。
她心里空了,海在一瞬间变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