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微醉于一瀑暖阳(散文)
身后是公园的土山,面前是佑城的小河,脚下枯叶覆着的枯草。对岸农舍里,生蛋母鸡的“咯咯哒”,随着河水一叠一叠地传来。大年初一午后,一个人站在这里,极像一个不靠谱的孩子。如果我怪异,真的不是我的错,是太阳诱拐了我。
头顶上,太阳这家伙,把天整个晴透了,把地整个攻陷了。没有猫咪强光下瞳孔缩成小圆点儿的本领,我不敢抬头跟他对视,只能侧耳听。我听到,在新春第一天,阳光在播洒,天地之间,亮得爽朗,响快。
闭上眼睛,耳朵是超灵敏的,不知道这像不像小时候浇地的阳沟,扒开的畦口少了,水就流得旺一样。足足地,透过对岸母鸡邀功的呼喊,听到了它微微的煽翅、毛羽的油亮和鸡冠的灿红。河水,一漾一漾地,用波眉浪眼与天空密语。草的根们在惺忪里扭动腰身,这一点是脚听到的。中医说,人脚底的神经最丰富,对应着全身各个器官。
阳光,就这样看不见听得到地流动,漫漶着。
河岸的柳,腰身曼妙,在水的鼓荡中,情思浸染,枝条上满是努着的嘴儿和挤着的眼儿。土山上的杏,褐的枝头满是挣踹的架势,芽孢们挣破了一冬厚厚的积尘,在灰的缝隙里对着天。恣意疯长的蔷薇条子,脸儿泛起深红浅绿;硬撑了一季的冬青,绿钝了的老叶最底处,冒出针尖儿似的新芽。尽管裸了身子,我依然能辨得出的桑槐们,一律静沐着。桑皮刮净,像孩子的面庞;槐皮粗粝,像牧羊老人执鞭的手。
一阵风不易察觉地吹过枣树,我捉摸到了细小悠长的哨响。虬枝丫处,一只卵形灰白条八角斗儿,抱紧,伏着,虫儿已出飞,留下了精巧的洞。农家出身的我知道,这是陈年的斗儿。近处枝上有几个新斗儿,新斗儿没有洞,里面蜗居着越冬的蛹。待天再暖些,蛹就化成蛾子,跟蚕破茧的把戏一样,咬开顶处,飞走,下籽,孵虫。八角虫不像蚕宝宝温情,不仅啮噬枣叶,还丑陋凶恶。绿绿的,肉乎乎的,藏在叶子里。一旦你手臂被碰到,“八”你一下,红肿大片,疼比蜂蜇。没有仔细看过,我想,这东西绝不止八个角,“八”是说它角多吧。
举手之劳,我却没掰下那伏着的虫儿。不是我胆子小,斗儿里的蛹是肥硕的胎儿,没有攻击力。毕竟这公园里枣树的使命是观赏,不是产果;毕竟丑陋的虫儿,同我一样,也有活着的资格。我深受瓦尔登湖畔那位写字者的教唆。那位写者比我还“愚”,居然豆地里的杂草都不忍锄去,就因为他觉得草跟豆,不分野生家养,来到世上就无高低贵贱。
低头,发现阳光把我跟树的影子推得长长的。印在草地上的影子很像画,我的是影像,树的是白描。掏出手机拍照:柳,枝细影淡;蔷薇,枝杂影乱;枣,枝子苍劲,影子刀刻一般,透着骨力。我想拍下自己的影子跟它们比,不比秀颀个性,只比活力。就着微风拂发,我扯衣襟,举长臂,摆拍。如是再三,我实在无法区分我跟树的伯仲。
往回走,随手发了几张照片,给旅居国外的朋友。没有告诉他跟影子的较量,只轻描淡写,聊慰思乡。他回复,国内的天这么蓝了?我诱他,回来吧,心阔了国内也长寿。
终于,没说出年前恩师的去世。腊月二十四,我正参加一项京津冀大型文化活动,接到电话傻掉了几分。虽然老师身患癌症,可才六十多点儿。他患病后,我帮他整理资料,出个人集子,手把手教他打字……他善待了我的小,我该善待他的老。居然,说走就走了。
这是第二位离开我的恩师。去年11月18日,那位恩师,颜似铁面包公,口无半句冗言,待我似待女。居然不大的毛病术后感染,肺部迅速纤维化离世。那一夜,我辗转难眠,作一首七律以悼。这次不行,马上过年了,我一个字也不能写,不能发朋友圈,不能因为个人情绪影响气氛。
没有出口,只能内化。关于生命的沉思,再一次丝线一样,不是缝合,而是游走在我的血液和神经里。夜深时,我听到它从我的毛孔里探头的动静。
阳光漫过,空气发酵似的醇厚起来。
时差关系,聊了一会儿,友人该吃午饭了,说也是饺子。听着自己的脚步和心跳,我继续往回走。公园拐角处,一位老人在自拍。粉帽,银发,黑羊绒大衣,背后石头上的字“街角公园”鲜红。大年初一,古稀老人,笑着自拍,她是要发给在外的孩子么?
没有走近,我用目光祝福她。有一天,我的儿女会离开,然后我会变成她么?
回望,树依然静沐着。有一天,如果我变成树,我会是它们中的哪一棵呢?
暖暖的阳光瀑布里,忽然觉得我是一棵会行走的树。用脚,我听到了春的汹涌,眨眼间草绿的脚步,花开的声音,都会直逼我而来。忽而,这一瀑暖阳化作了酿熟的酒,浸了我的全身。不饮,我已微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