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口头禅(随笔)
今年五十二岁,前二十多年当学生,后二十多年当老师,阅人无数,过眼烟云,都像大河里的帆影,逝去便无影无踪。可有些人像绿油油麦田里的粉色牵牛花,多少年过去了,忘记了麦田,倒记住了粉红的牵牛花,这些牵牛花般的人让我忘不掉,不是别的,是因为他们的口头禅,口头禅就是一个人的二维码,一扫,故事全出来了。
这有些像小时候在农村,臭蒿、水蒿、白蒿三样辨认时,有的靠气味,有的靠颜色。臭蒿味臭,那种植物的臭,绝不像化石、粪尿的臭,远闻臭,烧过却有一丝臭香。傍晚,人们在门外儿(陕西话叫“meer”,我写不出字来,大概是门外儿的压缩音)喝汤(吃晚饭)谝闲传,屋子里烧一堆湿蒿草,谝完回家,把人能咬死的蚊子们全部毙命。白蒿叶子阴白,久咳不愈,便用红糖熬白蒿喝汤,咳嗽就会好转。水蒿体形高大,空长了一副好身材,拿来烧火。屠呦呦研究的青蒿就是臭蒿,我一下子就认出来,就是因为臭蒿的味道,张老师,马老师,刘老师我之所以记得他们,就是因为他们的口头禅。
张老师是我的数学老师,脸色白净,有城里人的气质,目光坚毅,板寸的花发,精神矍铄。上课时眼睛的余光射程远,角度大,我们都如鬼子探照灯下的匍匐的八路军,一丝不苟地学习他教的数学。大家成绩都很好,家长也都热爱张老师。我们数学成绩好一定跟张老师的口头禅有关系,他把已知条件讲完了,就会高声扯到“因此上那么所以呢——”,我们就赶快想这些条件会得出什么结论,他便提问,“因此上那么所以呢,焦民权”,我赶快回答,“因此上那么所以,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如果回答错了,张老师便会压低声音道“焦民权是这样回答的,因此上那么所以呢——”,“呢”字又重又长,再喊其他人回答。如果上课有人注意力不集中,“因此上那么所以呢”后就会有个粉笔头准确地飞向你的脑袋。张老师语言幽默,声音洪亮,激情四射,脾气也大,课堂上是绝对的权威,不听话张老师是要打人的,如果有人犟嘴犯浑,张老师一捞袖子,把手表从左手抹下往右手戴,你就倒霉了,虽不经常,但我们看到过有人挨打,张老师不打致命处,但一定会疼。有一次,张老师刚说完“因此上那么所以呢”,康威学做了个鬼脸,嘟嘟囔囔嫌还不下课,张老师气上来了,轻轻地把手表从左手上取下,康威学坐在最后一排,赶快从教室后门往教室外跑,张老师把表放在讲桌上,扑哧笑了,喊道,“回来”,康威学狼狈地回到座位上再也不敢吱声了。
多少年了,康威学说起张老师还有些后怕。前年,七十四岁的张老师走了,大家说到以前的老师不敢打学生也不敢骂学生,大家到没有印象了,是人贱呢,还是“棍子底下出秀才”有道理呢,我说不清楚,就像臭蒿熏死了蚊子也呛了人,既有臭味也有烧过的淡香。可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因此上那么所以呢”的张老师。
马老师教我化学,廋长脸,红黄的脸上点缀着几颗麻点,一激动脸通红。一般来讲,学生大都喜欢初中化学老师,初中化学简单,规律性强,记忆性内容多,学生容易得高分。高中化学难以理解,化学老师往往吃力不讨好,没几天我们就和马老师熟悉了,主要是马老师一周内就全部能叫出我们的名字,而且,喊名字不喊姓,直呼名字,好亲切!他还有一个口头禅“得萨”。“得萨”的本意是“得是啊?”,相当于普通话的“是不是”、“对不对”,马老师讲完一句话总要问我们“得萨”,难以理解的内容,音就拉得长,好理解的音就拉的短,我们懂了就回答“对”,没弄懂就不吱声。我们一不吱声,马老师就着急了,就又讲两遍,“得萨”问的很勤快,我们就赶快想,还是不懂,马老师就拿起他自己做的分子式铁丝架架,脸通红地比划,我们就懂了,我们也就格外喜欢马老师,当然,马老师有时“得萨”流于形式,光问不看我们反映,自己不停地讲,我们就让周公喊走了。
教过我的老师中,毕业班的历史老师好像姓刘,上课讲得多,写的板书多,几乎每节课下来,他的右嘴角上都会有粉笔灰,头发花白,戴眼镜,他的口头禅是“咱们有些同学们不听话”,这话天天说,“我们有些同学们”就是不听话,课堂纪律有些乱,我们宁愿自己看书,有时为了翻新花样,刘老师边看教材边用眼镜余光瞟我们一眼,说,“今天给大家讲一个重要问题,答案在某一个跨页段中,请大家给我找”,没几个人应声,他便说,“咱们有些同学们不听话”。刘老师苦口婆心,我们不在他的课堂上捣乱,但也不爱上他的课,大多自己学课本,后来听说历史老师文化大革命受过刺激。
近些年,听到的口头禅多是领导讲话,有个领导的口头禅是“说真的”,这人多半爱说假话,这个领导的话真真假假,说到假话时,总想用个说真的把假话洗白,但真挚诚恳的脸色下哪怕是假话的种子也看得到,实践与结局的风吹开假话的尾巴,我便有些不屑的脸色,这种脸色容易得罪人,但没有办法,口头禅听多了,听到的就不仅仅是衬词衬语。有的领导爱说“没法”,大约也是一种推诿与无奈,其实是有法的,只是不愿意用,或者怕得罪领导,或者困难很大。
口头禅是一棵歪脖子树,有的长成了别致风景,有的长成了扭曲的灵魂,都散发在记忆中,久久不肯消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