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守望花开】春暖花开(小说) ——文秀的一生
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湘中农村的一个普通乡村。
时值腊月隆冬,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天地间一派银装素裹,低矮的房屋,光秃的树木,收获完毕的稻田,载种着萝卜白菜的菜圃,以及潺潺的小河,弯弯的木桥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雪衣,大地耀眼的雪色将原本铅色灰暗的天空映衬得亮堂如昼,完全没有了傍晚黄昏的气象。田间地头,屋前房后的雪地上,偶见三五成群的黄嘴麻雀,高脚白头翁唧唧喳喳的叫唤,蹦蹦跳跳的觅食。
在一条崎岖蜿蜒的乡村小路上,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穿着一身单薄花色棉袄的圆脸小姑娘,一边哼着听不出名堂的歌曲,一边手上把玩着一个饭碗大的雪团,像一只快乐活波的小羊,高高兴兴地往家的方向赶去。
这位年约十二三岁脸蛋圆润,眼眸乌黑,肤色白洁身材高挑的农家少女叫伍文秀,现为村小学宝塔中心完小六年纪学生。文秀是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但成绩优秀,且热爱劳动乐于助人,还担任了班上的班干部,受同学喜欢老师厚爱。文秀虽然年纪不大,但对自己的人生未来有了自我的主意,她希望她能把书好好读下去,能读出一个出息一个美好将来。在她的心里,她是崇敬知识崇拜读书人的,她的二太爹就是一个靠读书读出名堂的典型例子,他是她最敬爱的长辈。她的这位二太爹是五十年代的中师毕业生,现在为乡里的教育学区主任。文秀想,等她将来读了很多书,甚至读了大学,也一定会有她二太爹那样的出息的。
回到家,文秀急忙奔向柴火房,打开灶台上那口黑色大锅的盖子,锅里的红薯米饭还有几分热乎。文秀盛了一海碗,放在饭桌上就着萝卜叶咸菜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文秀的肚子太饿了,还在下午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她的肚子就唱起来了空城计,咕噜咕噜的闹翻了天,犹如锣鼓喧天呐喊阵阵的沙场。
待文秀风卷残云般海吃了一大碗,一抬头,方发现父母双双齐坐在对面的长凳上静静的看着自己吃饭。文秀心里不禁涌上一种怪怪的异样,感觉静寂的气氛里压抑了某种隐隐的不安。若不是这大雪纷飞的严冬,放学回家的文秀在扒了一碗剩饭垫饥之后,早就挎着竹篮到山坳里扯猪草去了,或是牵了自家的大水牛到田野放牧了。今儿父母在身边陪着自己吃饭这情形也太反常了,禁不住心中的疑惑和忐忑,文秀忍不住问道:“爹爹妈妈,你们今天怕是有么子话要和我说吧!”
“秀啊!爹爹妈妈今天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和你商量,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什么事啊!这么正而八经的,爹爹妈妈,你们就直说吧。”虽然文秀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故作轻松的样子。
“哎!文秀,你明天就不要去学堂了。”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慽然,语气沉稳而平静的说道。
“你们这是?……我读书读得好好的,只差半学期就小学毕业了,为什么?为什么啊?!”文秀听到这个不异于晴空霹雳的“指令”顿时惊呆了,巨大的疑问号象一块石头一样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秀啊!爹爹妈妈晓得你自小喜欢读书,书也读得好,我们也不忍心让你停学,但是,现在你的双胞胎妹妹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也必须要让她们读书才行。本来你的三姐可以停学的,可她也只差一学期就初中毕业了,学习成绩也很好,等初中一毕业就可以考中专,若是考上了中专,就等于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到时候家里的负担就轻多了。如果让你们四姊妹同时上学,靠爹爹妈妈种田养猪赚的那几个钱也实在无法承担啊!所以思来想去,文秀就只有你做出牺牲了,书别念了,到县城你二姐打工的电子厂去做事,帮衬帮衬家里吧,到时候,等家里殷实了,给你找个好婆家,嫁过好男人,你也会有好日子过的。”
文秀没有再作声,没有再争辩,放下饭碗,扑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那种揪人心肠的痛哭久久回荡在那个家徒四壁积贫积弱的困窘之家。
第二天清早,文秀没有像往常一样背着她那个心爱的蓝布书包高高兴兴的去上学了,小小的她,在位于阁楼的那间逼仄的闺房里不吃不喝不哭不闹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眼神空茫地看着从瓦片的间隙投射进来的光束,那光束里有无数的细微的尘埃在其中翻滚,文秀觉得自己就像翻滚着的这些细微的尘埃,被命运裹挟着无力抗拒,无法反搏。文秀平生第一感受到了理想幻灭的痛苦和绝望,感受到了面对残酷现实无法改变无法抗争的无奈和悲哀。也许,面对强大的命运,弱小的她唯有选择屈从,将自己的身家幸福交于未卜的将来。
可当想到她的那个家,那个贫困的家的一切情状,她觉得爹爹妈妈做出那样的决定,也实在是情非得以无可奈何之举。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哦!
文秀的父亲因为出身不好,(爷爷土改时被划为地主,那么父亲就是地主崽子)尽管读到了农中毕业,但还是处处受到歧视和排挤,没有给自己谋到一个好前程,在家做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年月,政治运动搞得如火如荼,地主崽子身份的父亲常被公社革委会的红卫兵抓去戴高帽挂牌子游行示众,受尽折磨和屈辱。直到快而立之年才在亲戚的撮合下找了远房的表妹为妻。文秀的父母陆陆续续孕育了六个子女,那些子女全是清一色的女娃,其中,文秀的四姐在两岁时因为出麻疹夭折了,文秀在家排行老五。因为家境贫寒,本来是不应该生育这么多子女的,但农村人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让父母卯足了劲一定要生出一个男丁来,有了男丁就意味着这个家族传承了香火,连续了子嗣,方为乡邻瞧得起不被欺负。否则,就会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当面骂为“断子绝孙的绝后户”。可偏偏命运不遂人愿,母亲一个接一个的生下女娃,生下文秀老五后,第六胎还是双胞胎女娃。家里清一色的女孩儿,加之政治成分又黑又臭,在村子里完全抬不起头来。既然家里没有男丁做顶梁柱,没有儿子传承香火血脉,就只有招上门女婿这一条路可走了。俗话说,贫家子弟早当家,文秀的大姐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生娃做了妈妈。这样招上门女婿的任务就落到了二姐的头上。二姐十六岁那年,托媒婆给相了一门亲,对方是山里的男娃,年方十七。那男娃也是个苦命孩子,还是几岁的时候,父母双双病故,由年长他许多岁的两个哥哥扶养带大。好不容易熬到快成年的年纪,现在有人提亲,女方是山外大地方的人家,虽为上门女婿,但从此,离开了闭塞落后的山区,离开了哥哥嫂嫂的白眼和冷落,也算是给自己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就立刻应承了下来。
文秀的二姐夫是个懂事争气的孩子,不但人长得高挑帅气,而且吃苦耐劳是把劳动的好手。自从二姐夫上了门,给家里增添了劳动的有力帮手,家里的生活悄然有了变化,朝着温饱富足的方向发展了。
二
县城的这家特种陶瓷电子厂位于工农河西北方位闲置的县武装部大院内,是一家港资企业,相对于县城屈指可数的几家民营企业来说,是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一家,工资待遇还算不错。
但这家电子厂的生产环境很恶劣,千余平米的大车间内,几十台机器分两排一字排开,每台机器为一个工位,每个工位分白班和夜班轮换着由二人操作。整个车间里粉尘弥漫,异味扑鼻,需要穿上工作服,戴上工作帽,套上工作鞋,尤其是要戴好口罩。把自己防护得严严实实妥妥贴贴才能避免带有化学毒性的工业粉尘对健康的损害。这在寒冷的冬天,全身厚厚的防护还起到保温的效果,可是一到了炎热的三伏天,穿上齐整的工作防护装,那简直就相当于把身子放置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可以把血肉之躯蒸熟蒸透。
文秀到县城这家电子厂上班的时候不过刚满十三岁不久,那时国家还没有颁布什么劳动法,不存在童工合不合法的问题,文秀本个高显大,通过熟人介绍很快就进去了。电子厂酬薪执行的是计件工资制,每个电子元件计件酬薪分为二分、五分,一角等不同价位,一班下来,文秀能做出上百的产品,每天有十来块钱的收入,每月就有二三百的工资。二三百元,这在上世纪九零年代初,算是一笔不错的收入。除去房租伙食费日常零用,文秀可以每月给家里寄回二百元左右,加上已婚的二姐夫妻逢年过节给家里寄回的钱,二者加在一起,就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减轻了父母的生活压力,全家人基本能达到食能果腹衣能暖身的温饱程度了。
文秀的二姐夫从小跟着两个哥哥习武练功,练就了一身好功夫,造就了一付好身板。通过在县城公安局工作的亲戚介绍,进入县城管镇联防队做了一名联防队员。
文秀和二姐、二姐夫一起在电子厂附近的一栋老旧平房处租了一套二三十平米二居室带厨房的出租房。外间摆一张床,是文秀的睡床,里间是二姐二姐夫的卧室。平时,文秀和姐姐姐夫一道开火做饭食,一为省钱,二来方便。文秀有时和姐姐不同班,文秀就自己做饭,做好饭后,顺便叫上姐夫一起吃。
其实她和姐夫关系很好的,姐夫进她们家的时候,她才五六岁。当时文秀感到一个高高大大的帅哥哥进家门了,她又有了一个姐夫,家里多了一个好帮手好劳力,更重要的是,家里有了一个会功夫的大哥哥,从此,就没有谁敢欺负她家了,从此也没有谁敢骂她家是“断子绝孙的绝后户”了。她记得有一年家里搞“双抢”的农忙季节,在自家稻田里挑回一担满满谷子的父亲为了抄近路,就从村子一户人家门前经过,那户人家的儿子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烂仔,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竟然要求文秀的父亲留下五元钱作为“过路费”,才准过身。文秀的父亲本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被那烂仔纠缠得不行,就回去和母亲商量,哪知被文秀的二姐夫听到了,气得丢下一句“乡里乡亲的,怎么这么欺负人!”就赤手空拳大步流星而去。等到文秀的父母心急火燎的赶到时,眼见的一切把他们吓得半死:只见那家的一个儿子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在干嚎,另一个被文秀的二姐夫踩在脚下低三下气的连连乞饶。
从那次勇惩村霸的事件之后,在全村子起到了杀一儆百的威慑效果,文秀家这个原本受尽别人冷眼,遭受恶人欺凌的村里的“黑五类”,没有男孩传宗接代的“绝后户”,从此就抬起头挺起胸高高大大的做人了。所以,在文秀的心目中,她的这位姐夫就是家里平安幸运的守护神,就是惩恶扬善的大英雄,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也许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少女蠢蠢情愫的萌动,由先前纯洁的深厚的亲情渐渐的衍变成那么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但这情感文秀自己也感到迷茫和困惑,在她的心里,对姐夫有着浓浓的依恋,似乎也有着淡淡的爱意,有着难舍难弃的喜欢。但同时又难以明确的表达,其实也无法表达,因为在他们之间横着血脉亲情的姐姐,横着道义良心的红线,横着正气凛然严厉规矩的母亲父亲。这种矛盾的纠结随着年纪一天一天的增长,随着自己青春的身体一天一天的成熟,她的痛苦,她的内心里理智和情感的煎熬,也一点一点加剧,让她不堪忍受,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
后来,文秀的姐姐有了身孕,临产的前两个月,暂停了电子厂的工作,到农村老家待产去了。文秀还是照样进行着“工厂、路上、出租屋,出租屋、路上、工厂”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下了班,就做饭和姐夫一起吃,上班前,就做好饭给还未下班的姐夫留着。
冬天来了,寒风冷雨在人间肆无忌惮的横冲直闯,神气活现的显着威风。
没有暖气的出租屋成了冰窟,尤其是文秀睡在外屋,寒风从门缝和窗户的破洞里钻进来,常常让睡在单薄被子里的文秀冷得瑟瑟发抖,夜不能寐。那天,姐夫上夜班去了,上白班睡在家里的文秀实在熬不过寒风刺骨的侵扰,裹着被褥坐起来,思量着自己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寒夜。这时,她突然看到关着房门的里间姐夫的睡房,心下想:里间的房子吹入的寒风很少,应该没有外面这么寒意侵骨。就把被褥搬进了里屋,连着姐夫的被褥一起盖在身上,果然没有寒风进屋,被褥里感觉暖和多了,一觉舒舒服服睡到大天光。
让文秀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清早,她还在做早饭吃,准备上白班去。这时母亲从农村上城了,给她和姐夫带来些大米和蔬菜。文秀自然很高兴,一边做饭一边和母亲家长里短的闲聊着。母亲不知怎么的就里屋外屋的查看,当查看到里屋的时候,见文秀的被褥叠加在姐夫的床上,而文秀的床上却空空如也。母亲的脸色立刻大变,涨红着一张脸,声色俱厉的问道:
“文秀,你怎么睡到你姐夫的床上去了!”看到母亲满脸怒容,不问青红皂白的责问,文秀赶忙向母亲解释了一番。可母亲不知怎么的就是不相信文秀的解释。也许,母亲不太相信文秀的话也有自己的理由。从日常里文秀和姐夫相处的一些情形,细心的母亲可能看出了一些端倪。文秀总是找机会或是制造机会和姐夫黏在一起。姐夫喜欢唱卡拉ok,文秀也喜欢上了唱卡拉ok;姐夫喜欢业余的时间里跳一回儿霹雳舞,文秀也在旁边扭扭屁股,摆摆腰身,伸展腿脚,热情高涨的模仿着。因为姐夫是个功夫练家子,文秀从小就跟着姐夫学武艺,练拳脚,拳脚套路、棍术、刀法也还弄得有模有样。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一旁似乎看出了些许苗头的母亲不禁心里有了隐隐的担忧害怕,心想如果那样,那将是她的这个家的难以忍受的耻辱和不幸。现在,一切好象成了既定事实,生米似乎煮成了熟饭。怎不让她痛心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