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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收泪的日子(小说)


作者:赵文辉 秀才,1618.8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56发表时间:2018-06-02 08:43:46

【流年】收泪的日子(小说)
   父亲的灵柩安放后还有一个复山的仪式,按习俗在第二天举行,由我领着兄弟姐妹来把坟头复大复圆,随着殡葬制度的改革,在出殡当天烧过回头纸后一齐办了。孝子们纷纷卸下身上的孝衣,折叠整齐,知客大声宣布了父亲的“五七”和“百日”的具体日期,土工们在拾掇他们的铁锨、综绳和自制的运棺车,整个丧事就算结束了。这时,兄弟艳亮脸上带着泪痕走到我身边,声音怯怯地问:“哥,啥会儿去咱舅家收泪?”艳亮四十出头的人了,总是一副不敢说话的样子,见了生人熟人都是怯怯的。
   我正发愣,犹如一场梦没有做完。父亲倒头后,迅速成立了以老家长为主的治丧小组,一切都按老家的习俗,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买寿衣、扯白布、定棺木、成殓、通知亲戚朋友。我是老大,又在城里混着,大事小事都由我拍板定音。紧接着,方圆几十里内人生终点服务站的大小老板们蜂拥而来,盯紧了丧事上的各个项目,还都一一托了关系。一时取舍难定,最后我不得不采用了一个叔伯兄弟的建议才没有过分得罪人:用亲戚不用外人,用本村不用外村。再接着请客、移灵、闹丧。来自姑奶和舅爷家的很多吊唁者都不认识,平时极少来往,现在一顶孝帽一下子把我们的关系拉近了。死亡并不会使这些关系断绝,反而使关系更加紧密,因为正是通过死亡以及随后的这些程序,亲戚关系才会成功发挥作用,得到巩固。
   葬礼的最后几天我愈加疲惫,我必须时不时从灵棚里出来,与前来吊唁的友人同学打招呼,简单说上几句感谢的话。我下岗多年,体制外的浪子,早已与原单位疏远,多亏文学上的朋友和初中、中专时的同学来往,才维持了一个在县城混着的男人的脸面。路祭的时候,由于种种原因,我没有激发出应有的悲痛之情,街坊邻居期待的男子汉令人揪心的鼻一把泪一把迟迟未现。我愧对父亲。一直到坟地,知客高喊“孝子三把土”之后,雨点般的泥土撒向灵柩,我才一头拱到父亲坟前,那种生离死别的悲痛一下子攫住我:我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艳玲也朝我走来,她和艳亮一人挽住我一条胳膊,她也是来问我收泪的事情。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母亲被乡计划生育小分队带走后,仿佛天塌了下来,他俩就是这样偎在我胸前,穿着脏衣裳,一脸灰土。我把头上的孝帽摘下来,说咱们回家再说吧。
   收泪是葬礼之后礼俗往来的一段延续,在我们豫北乡下,一个人一生只有两次这样的机会:母亲入土后一次,父亲入土后一次,去舅舅家聆听教诲,收起伤悲,开始新的生活。我问身边的同龄人,收泪是什么?又有怎样的规矩?很多人摇头,尤其是父母健在的,连听说过都没有。那一次收泪是送别母亲,还不到五年,又送别父亲,去重复上一次的湿巾之路。
   母亲去世后,我对父母如何相识、恋爱,以及如何在深沉的夜里孕育了我们姊妹三人产生了兴趣。我诧异我们竟然不知母亲的名字。那一次,在去舅舅家收泪的路上,艳玲问我:“哥,咱妈叫啥名字?”我一时语塞。艳亮晃动着那又大又蠢的脑袋,张了张嘴,半天说出一个答案:“他们叫咱妈天才婶!”
   “天才是咱爹的名字,咱妈叫啥名?”艳玲很不满意艳亮的回答,又问:“咱爹叫过咱妈的名字没有?”
   我们一齐摇头,想不起父亲叫过母亲的名字,他一直叫她“艳华妈”。艳华是我的名字。后来艳亮想起来了,“咱户口本上肯定有咱妈的名字,总不会只写一个艳华妈吧?”我们点头赞同,我们决定回家后好好看看户口本,永远记住母亲的名字。
   大舅二舅双手抄在袖筒里,顶着一头微微自来卷的浓发,在胡同口的太阳底下迎接我们。通往他们家的道路太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打有记忆起,走姥姥家一直是每个新年我们企盼的头等大事。最初是小驴车,父亲用一根木棍子敲打着驴屁股,“驾驾”,让驴快跑;“咿咿”左转;“喔喔”右转;“吁吁”是叫驴停下来。我四五岁就学会这些了。那时候,母亲抱着我和艳亮坐在车厢里,车厢里铺了一层草垫,草垫上面是我们家的花被子——外翻出来的白里子少不了我们的土脚印。后来又多了一个艳玲,把我和艳亮从母亲的怀里挤了出来。我记得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吃奶的时候在母亲胸前哼哼,呼气时冒着鼻涕泡泡。我和艳亮都叫她尿裤精。路过城关供销社的时候,父亲会给我和艳亮一人买一盒拽炮,隔一会儿我俩就会把身子探出车外,把白色的细线缠绕到两根食指上,使劲一拽,“啪”,炮屑飞扬开来。那时候大舅还很年轻,二舅没有成家,他们迎上来,把我们从车里一一抱下来。我们需要跺好一会儿脚才能走路,艳亮靠在二舅腿上直喊:“麻、麻,脚、脚。”我记得那时候家家方桌前都有一张圆草垫,我和艳亮撅着屁股给姥爷们叩头,姥爷们可真多。他们用自制的酒枣、核桃和杮糠炒面招待我们。艳亮五岁那年,在三姥爷家吃酒枣吃醉了,发酒疯,见了别人家的孩子就上前一把摔倒在地,再使劲踢人家的屁股。
   后来换成自行车,父亲带着母亲,艳玲坐在前梁上。我骑车带着艳亮,艳亮骑在后衣架上,害怕被辐条绊住脚,他把双腿叉得很开。我们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傻。当时我的个子还坐不到车座上,我是骑在大梁上蹬车的,屁股掉来掉去。车把上晃晃悠悠吊着母亲从供销社买来的年礼:一包方酥一包筋骨条,筋骨条上带着糖霜,甜得没法说。其时二舅也成了家,姥爷姥姥先后离开了我们。再后来,我和艳亮相继成了家,最小的艳玲也在乡中心校当了老师。过年的时候,父亲母亲很少去舅舅家,他们还要在家招待艳玲的对象。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二舅因为接连超生罚款不断,日子伤了元气,过得很凄惶。每逢过年,轮到去他家吃饭,他总要抹眼泪,因为做不出好菜拎不出好酒而愧对外甥们。母亲会嘱我悄悄给二舅塞200块钱,我把他拽到里间。好几回,我跟二舅那豫北乡下农民粗糙得像砂纸一般的手在黑暗中触碰,湿湿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
   母亲去世后,打开她那只陪嫁的枣红色箱子,她的一生从那些遗物中涌现出来:一排暗扣,几只勾针,两条偏开口裤,一把刻度模糊光滑发亮的木头尺,半块香胰子依稀可见“中州”字样。我们对母亲的身世和她与父亲的故事越发感兴趣,借着收泪的机会,我们大胆地询问了两位舅舅。谁知提起母亲当年的婚事,大舅竟一脸不满:“上当了!上当了!叫你爹骗了!”我们三人一惊,大舅赤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崩起,忿忿不平地告诉我们:“你妈,跟着你爹窝囊了一辈子!”
   母亲叫三菊,靳三菊。艳亮这个傻子,看过两回户口本都没记住,下一回问他,又要晃动他的大脑袋想半天。大舅告诉我们,母亲当年又俊又俏。我们相信大舅的话,从艳玲的脸盘就能看到当年的母亲。舅舅说母亲天生会打扮还爱干净,当院那棵皂角树上的一半皂角都叫当闺女的母亲用了。母亲俏归俏,却正派,从不跟男青年多说一句话。一街人都说:三菊不找个好婆家才亏呢。你母亲眼界高,说了好几个都没答应。后来媒人又给她介绍一个,叫杜天才,在乡棉站上班。媒人说,这个再不中往后俺就不给人说媒了。
   讲到这,大舅呸了一口:“这个媒人也是走了眼,光惦记着那二斤筋骨条咯!”
   “见面那天,杜天才,就是你的爹,骑了一辆飞鸽自行车。那时全村才有几辆自行车?你妈见杜天才浓眉大眼,体格匀称,穿了一件四个兜的中山装,上衣兜里还插了一支英雄牌钢笔,就动了心。正式见面那天,两人换了小八件,杜天才给你妈带来一条劳动布裤和一块香胰子。那会儿兴穿劳动布裤,就像后来兴喇叭腿裤一样。劳动布裤还要在屁股和膝盖打几处补丁,这都是在外工作人员穿的,还有香胰子,家里人谁用过?你妈不好意思往外穿,杜天才批评你妈,说你妈思想不够解放。跟你妈说话满口洋腔,今天明天星期天,呸!你妈真以为找了个体面的国家人,急头急脑就嫁了过去。一结婚才知道,他就是乡棉站一日工,自行车也是借来的。天才,天才,白糟蹋了这个好名字!你妈跟着他可没少受罪!”
   接下来,就与我们的记忆接上了头。乡棉站倒闭后,已经回家种地的父亲是地种不好,生意也不会做。我们家的日子跟不上当代农村的节拍,距离越拉越大,慢慢成了中下等,有那么几年,过了腊八,家里连扯新衣裳的钱还没凑够。我依稀记得,生艳玲那一年,计划生育要罚两千,一家人愁坏了。有一个晚上,村里建筑队工头老曹突然来串门,说两千玦钱算个屁?母亲感激得不知说啥好,以为遇上了贵人。我还记得,有一天我上完夜自习回家,正碰上老曹从我家跌跌撞撞往外跑,母亲在后面提着擀面杖追他:“瞎了你的狗眼!”第二天,母亲就让在老曹建筑队打小工的父亲回来了。再后来,母亲接连往县里的血站跑了几趟。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脸色蜡黄蜡黄,我们家的条几上老是放着几盒B12针剂,里面的液体粉红粉红的。艳亮呆头呆脑地告诉我:“瞧见了没有,那是人血!”我们吓得都不敢触碰。
   父亲只会出死力,挣不来轻巧的钱。离开建筑队,又去煤球厂打小工,蹬着三轮车挨家挨户送煤球。车轮跑气了,父亲就自己补胎,总是叫我端一盆清水过去,把打饱气的内胎捺进水里,一节节查看,哪里冒气泡就找到了漏气点。地上放着锉子、胶水、剪刀,还有一段废胎皮,胎皮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红色。父亲经常用废胎皮给我们做弹弓,射程很远的木弹弓。我领着艳亮带着父亲给我们做的木弹弓去老曹家门口埋伏过好几回,一心想把狗日的老曹嘴里的那只大金牙打下来,解我心头之恨。
   父亲脊背早早弯了,全没了当年与母亲相亲时的光彩。父亲对母亲好起来真好,可是倔脾气上来了,也会逮住母亲不分轻重地打。有一回拿一根木锨把打母亲,木锨把断成两截,母亲差点断了气。母亲带着艳玲去了姥姥家,大舅二舅撸起袖子,咆哮着要找父亲算账,被母亲含泪拦住了。她知道大舅下手重。过了几天,父亲在几个本家叔的陪同下去给母亲承认不对,母亲原谅了父亲抱着艳玲坐在父亲的后衣架上回来了,怀里还揣了大舅借给她的三千块钱。母亲用这笔钱捉了一批鸡崽来养,后来这些鸡屁股还真成了我家的银行。父亲心里有愧,就拼命去送煤球,起早贪黑,中午也是,撂下碗就走,那些年从来没见他睡过一个午觉。母亲心疼他,给他泼鸡蛋水补身子,大海碗,一碗水冲五个鸡蛋。父亲坐在我家的小饭桌上扑噜噜喝鸡蛋水,扑鼻的小磨香油味,艳玲小手按在饭桌上眼巴巴地瞅着父亲。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考上了中专,艳亮参了军,再后来艳玲也成了乡村教师。艳玲的女婿在乡农机站当技术员,身上从来没有干净过,艳玲老是笑话他:“土头土脑的样儿!”这时母亲一准会问她:“比你爹还土?”艳玲打小娇养,在母亲跟前啥话都敢说:“爹恁没成色,你咋跟了他一辈?”母亲常常被问个愣怔,半天说不上话来。那天,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见到了那半块香胰子,也许是这半块香胰子,曾经让母亲年轻过、心动过?
   我中专毕业后在县供销社二级机构混了一个小头头,过了几年比较舒适的日子。单位的人经常开着车,或是骑几辆摩托车,来我家喝酒。父亲母亲都很振奋。母亲卷起袖子开始给我们张罗酒菜,父亲会端着他的茶壶到大街上,照看客人的车辆,惟恐有小孩子在上面划下印痕。父亲常常等我们到深夜,大口大口地抽他的彩蝶牌香烟。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星期天一家三口都要回老家团聚。每次返城的时候,母亲会拾掇一些干豆角干萝卜丝,还有她腌制的芥菜疙瘩,用食品袋装了挂在摩托车把上。妻子抱着我们的儿子跳上后座,母亲会追出胡同口冲我们喊:“用呢子大衣包住孩子的脚,路上风大。”
   有一天,母亲坐在门槛上,膝盖上放着一只簸箕,老花镜耷拉在鼻尖上,簸箕里面是父亲开小片荒收获的黄豆。母亲起身后突然一阵头蒙,一下子栽倒在地。当时父亲不在身边,错过了救治的黄金时间。送到县医院CT后,是脑干出血。母亲从此丧失了行动和语言功能,把自己的余生交给了轮椅和父亲。那几年,让计划经济宠坏了的供销社面对澎湃而起的市场经济慌了手脚,下岗,分流,改制,我被这些迎面而来的词汇吓坏了,窝在家里发愁,觉得没脸见人。艳亮已经复员并结了婚,娶了一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老婆,俩人有孩子后一心计划他们的小日子,其他全然不顾。他们把家的概念缩小了。他俩都在县纺纱厂上班,舍不得请一天假照应母亲。父亲倒是满不在乎,经过那几年好日子的滋润,驼背塌腰的他重新挺拔起来,脸色红润,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找不见几根白发,身子结实得像一截老树墩子。他一抡胳膊,把我们都赶走,说他一个人就中。他抱着母亲,就像抱了一口袋麦子似的,噔噔噔,从里间一口气抱到院子里的柳圈椅里,让母亲晒太阳。母亲坐在那里,垂着头,瞪着岁月在小饭桌上留下的道道划痕。小饭桌上经常晾着一碗加热过的羊奶,是艳玲专门为母亲订的,鲜羊奶。自从母亲生病后,父亲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细心、体贴,前所未有的耐心,一步不离母亲。他热好羊奶,从小铁锅倒进花瓷碗里,用调羹刮掉上面的奶皮,一口一口喂母亲,不时用毛巾擦去顺着母亲下巴淌下来的奶水。几只母鸡蹲在墙头上,一眼不眨地盯着两位老人。院墙根那棵上了年纪的老榆树下,功勋满满的老母猪独自哼哼,几只满嘴乳汁的小猪崽,竖直耳朵谛听风刮树叶的沙沙声。父亲一年出售两窝猪崽,我们给他零花钱他坚决不要,硬给了也会趁我们不注意塞进他孙子的书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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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非常感人的文章。小说以父亲的葬礼为为切入点,以葬礼的习俗“收泪”为引子,记述了父母平淡但不平凡的一生。母亲天生俊俏却正经,面对包工头老曹的乘人之危的“帮助”,果断拒绝,果断唤回了工地做工的父亲,最后靠卖血艰难度过困难。值得一提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三兄妹甚至从来都不知道母亲的名字,但却对母亲过去经历的点点滴滴、一言一行记得清清楚楚,两者强烈的对比,更彰显了“我”对母亲无比的热爱与怀念。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母亲去世后,父亲苍老的可怕,头发乱蓬蓬的一片。而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带起去澡堂洗澡,我抓起父亲的头发又黑又密”,同样,通过前后两次不同的对比,更强烈的折射出父亲晚年的凄凉。不禁让人想起,时间都去哪了?不禁让人潸然泪下。遍览全文,这篇小说情真意切,感情充沛。通过对过往生活片段的真实描述,真实地反映了父母勤劳、朴实,善良的性格,和他们平凡而伟大的爱情。佳作美文,倾情推荐【编辑:上官风】【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603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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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风        2018-06-02 08:46:40
  世间有一种爱情叫父母爱情,相濡以沫,执手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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