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故地(散文)
凝望着,遐想着,愈来愈熟悉,这肯定是我曾经的故地,无论是哪个时候,总有过千丝万缕至今仍藕断丝连的联系,可猛地就是想不起,也无法确定究竟何时在这里存在过,那怕是在飘渺的梦中。
但感觉上,也不仅仅是感觉,潜意识却是那么肯定,现在绝对是故地重游。
而事实上,满打满算,我在这地方仅仅居住了十年,起码有生以来近四十多年我是在别处度过的。就是在决定购买此地商品楼那一刻之前,加上几次途经一瞥,印像深刻的不过一两回,怎样说,都不能说有多熟悉,更不要谈故地了,还重游。
况且,在居住的近十年里,前后阳台凝伫了何止千百回,远观近瞧,却从未有过故地,那怕是熟悉的感觉,虽然也不是多陌生,就那回事,麻麻糊糊,其实是没有感觉,有也是入住后片鳞半叶的记忆。这样的记忆多了去,闭上眼,俯拾皆是。
故地的感觉,甚至那莫名的坚定不移,真还是瞬息蹦出的,无声无息。
确切地说,按理我的故地,应该在我的故乡,我是从那里起步的,所谓生于斯长于斯,不管后来走到多远,绕了什嘛地方,起点,包括最初的记忆,也算毫无异议的故地吧。
就是我自己,也一直以为,或者根本就没有怀疑过,生于斯、长于斯,水乳交融的地方,是最熟悉的故土。闭上眼,一草一木,一垄一畦,仿佛刚刚亲历。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久久地默伫在父母亲合葬坟前,环视周边的土地,是那嘛陌生,仿佛从未来过,遥远的记忆瞬间一片苍白,光秃秃的,甚至不是落雪后的白茫茫,无风,一干二净。站在村西头老院废墟上,心清如水,还是一样的感觉,陌生,陌生,如匆匆过客。
瞬间,我惊诧,甚至憎恨自己的忘本,努力追寻遗存的蛛丝马迹,无济于事,一无所获,即使有那嘛一点点,勉勉强强,也说不上是故土。
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或者是老年性痴呆提前。
我无法确定。
似乎像,又不像,像专家的语言,总是似是而非,无关的头头是道,关键时不是囫囵吞枣,就是干脆绕开。翻书,或上网百度,大抵如此,就是登门请教也好不到哪里去,已没缺孔夫子不知为不知的精神品格了,不知也装知,胡搅蛮缠,听着都头大,躲之犹恐不及,谁还找着听毫无意义的教诲呢,况且万一碰上一个好为人师,又诲人不倦的主,那不全完了。
我,还有许多人,已经习惯于自我了断。
老年性痴呆固然是这时代的通病,提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再提前也提前不到这岁数,这程度。说失忆或选择性失忆,甚至是一般性中老年记忆衰退,还差不离。和许多同龄人说起,或多或少都存在这样的毛病,都感叹,记忆力衰退的速度,何止一日千里,眼前的事说过就忘,譬如刚刚到酒店,才电话问过,默念的中间一愣神又忘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奇怪的是越遥远的人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年都没怎嘛在意,原以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却突然记起,蹦出来似的,回忆时,细节都清清楚楚。
这经历我也有,且感受深刻。前几年心血来潮,写乡村旧事,本以为早已忘却,或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铺纸引笔,记忆真如潮水般涌来,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几乎是一口气,写下近百万字的乡村回忆,说写有些娇情,更符合实际的是记下,很机械地记录,许多时候笔追不上记忆,一涌而过,如江河奔流,再过的已非原先的水。更奇怪的是,有一天早晨起来,对纸发呆,一句都流不出,全干涸了。像我儿时村南那条桑干河,属季节河。
回头再翻阅出版的集子,读着读着竟陌生起来,甚至怀疑,这是我写的吗?都是我亲历的吗?
我真的失忆了。不仅仅是失忆,或片段性、选择性失忆。对一些尚未发生的,却看得忆清二楚,也许只是幻觉,但幻觉是如此熟悉,仿佛已然发生过,亲历过。
此刻,我就站在客厅阳台上,眼前是拔地而起刚刚封顶,已开始墙表贴保温层粉刷,尚未完全峻工的高楼。可以肯定,我是第一次见到,就是类似的摩天大楼见识也是近年的事。很多年前,专家们已达成共识,这片土地根本不适合起高楼,一来是土壤的关系,二来煤矿开采近百年,地下多采空区,说不定何时就沦陷了。那时,对专家的论证,我自然深信不疑,也不敢疑。如今,高楼遍地,林立着,夹缝中的低楼正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消亡着。本该是陌生的,却越看越熟悉,总感觉似曾相识。
这感觉的存在,似乎已不止一两天,恍惚很漫长,仿佛有了购房意愿那刻起,或许还要久远,绵绵延延,朦朦胧胧,如流淌的月光,又像淡蓝色的迷雾,弥漫向更遥远的时空。
其实,不久前,这里还是一座半死不活的国营工厂,人们叫大厂的厂区,曾经辉煌过,夕阳下已显得格外空旷苍凉,孤零零的厂房,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毫无生气。我所居住的小区,原本就是工厂的一部分,露天煤场和产品出厂集散地,后来闲置下来,就开发成商品楼,冷清的地段,或者说边角,忽儿又红火起来,有了些人气。
我所知晓的,仅止而已。至于更详细的,更久远的,追溯到民国,乃至于大清朝,更一无所知。所以说,所谓的熟悉感,真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知从何说起。那感觉有些荒唐。除非我前世在这儿生活过,转世时的孟婆汤喝得量又不足,迷迷糊糊还记得一些前世的事情。而事实上不是这样,也不可能这样。好像听谁议论过,未建大厂之前,这儿一片荒凉,是狐兔出没的旷野。我想,也差不到哪里去,往东是公园地带,已属西门外了,毗邻的自然还是西门外的郊野,再远就有了村庄,叫五里店,最初是城边的车马大店,后来有守店的住店的定居下来,就成了村庄。
我说过,我的故土离这里很远,在六十里外偏南的一个小村庄,是地道的乡下,祖宗八代和这儿都不沾边,我爷爷一辈子没进过城,我爹进过,可基本限于东门外,最远到过四牌楼,古城,近乎一个传说。
我是半路入城的,好歹算城市公民,但很多年来,足迹最远也仅止于人民公园,隔条马路的大厂也只是遥望过,从来没想过要深入,因为实在没有那个必要。倘若不是那次必须的讨账,我可能至今都不会踏上这片土地,更不要说有故土的感觉。我现在小区的对面,那时还是一片棚户区,半城不乡,美名迎春里,一看就是后取的,带着解放区的味道。大厂的人未分房前多住在这里,还有从周边流浪来依附大厂生计的人,也在这里安家落户。我讨帐的地方,就是开在这儿的一家下属商店,代卖科里的一点货,拖了很久不给钱。从公园再往西,尤其是临近迎春里地界,全是土路,正赶上下雨,相当泥泞。返回时,为干净些,我从大厂南门穿厂而过。那时似乎并没有熟悉的感觉。但仔细回想,熟悉感还是有的,虽然是闪念间的事,毕竟像流云一样飘过。我看见,高高的厂房边矗立着几栋高楼,白色的大楼,瞬息又消失了。我以为是错觉,误将云朵当高楼了。
或者是雨霁后的海市蜃楼,也未可知。但问别人,压根儿不知道,似乎只有我瞥见了。又不像白日梦,雨中或雨后,我自然是清醒的。
梦,是影子,也是预兆。到底为何,或虚或幻或实,至今不胜了了,但的确存在着,在现实之外,或意识之内,有时候真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清的,更不是是或否两个字能断定的。我一直怀疑,在我们所见所感以为是实在的空间之外,还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异度空间,或独立,或平行,甚或重叠着。譬如我的那种熟悉感,提前预见感,实际上真实存在着,像花像木,亦像云雾,不管我看见或没看见,它都存在着,开谢,聚散,并不因我们喜不喜欢而改变。
我看过一则资料,或者说异类的科学研究成果,花的叶片,甚至花朵,开前就存在,只不过我们肉眼凡胎看不间,但特殊的摄影机却能拍摄,之后回放,新叶或花朵和留下的影像一模一样,分毫不爽。
如此,我那无由的熟悉或陌生感,就好解的,并非空中楼阁,是有源可寻的。
至于是不是最初的故地,还真不好说,就像我站在塞北大地,或者高高的火山丘上,遥望星空,忽儿竟迷惘起来,这栖息之地,似乎也是暂时的,像鸟儿伫立的枝头,终将飞离,没入高空。我真正意义上的故土,仿佛很遥远,远到我的目力和思维无法企及的地方,那空间是陌生或熟悉的,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但我熟悉的,即便曾经陌生,恐怕亦是我栖息过的故土,那怕是片刻时光。反之亦然。
我的祖辈,不也一直将那个分流前停过片刻的大槐树,看作是最初的故土,而真正的故土,却完全忘却了。可惜至今我还没有站在大槐树下,自然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