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此心安处是吾乡(散文)
对于故乡,青年时我是极力想要逃离的。随着在外日久,慢慢地我却生出许多对她的怀念来,离之愈久,思之愈切。
参加了工作,故乡仿佛就开始变得遥不可及,每次想回去,都要计划好久,接下来就是盼望:盼望日子能过得快一些;盼望可以像预期的那样如期归乡;盼望通往家乡的火车能够早点儿提速,盼着可以尽快看到故乡的模样……
就是在这样的盼望里,我年复一年地计划着,日复一日地期盼着,尔后是回了又来,来了又走,如迁徙的鸟儿。每次归乡,我都会尽力用脚步和眼眸去找寻儿时故乡的模样,每至一处,又想把故乡的模样刻记在脑子里,供我思乡的时候一点一点去忆取。而归乡的时间,总是可以用手指掐算的有限几天,还未及细细品味,便又需收拾行囊踏上回程的路,只留了许多“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的遗憾在心里。
对于这样的归乡“迁徙”,我乐此不疲,儿子却微词颇多,自小他就是不很情愿回去的,嫌老家的脏乱,嫌那里气候的闷热且蚊虫极多。于他来说,每次回老家都像是在受罪,除去上厕所困难不说,还要被蚊虫咬上一身的疙瘩,自是比不得城里的楼房住得舒坦,难免就生出些抵触情绪来。
好在老家还饲有鸡鸭鹅猫狗兔,又常能见了马牛羊骡猪驴,于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这些只有在书本中以及电视里才出现的东西,真切地置身于它们中间时,少不得要引了他的兴趣,这些也就成了极难得吸引他的东西。有了这些东西的吸引,不管情愿与否,嘴里发些小牢骚后,终是乖乖地随了我们回去,一路辗转颠簸后回到生养我的小镇故里。
在故乡,儿子因不会说老家方言,操着一口普通话的他,常被乡邻戏称为“小蛮子”。有邻居逗他,问他是哪里人,他总回说自己是银川人。我纠正他说:“你是河南人!”他却理直气壮地回我:“你是河南人,我不是!这儿是爷爷奶奶家,是你的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家在银川!”邻人听了笑着骂他:“你龟孙搁城里住了没几年,可连老家都不认了!”弄得我一脸尴尬。
回乡的时间有限,扳着指头数着日子过总是极快的,眼看着就到了要回返的时间,离愁别绪少不得要涌上我的心头,难以释怀的便是自己对于生养了我的故乡和亲人的那种依恋。然,儿子却满心欢喜,于他来说,马上就可以脱离小镇,将要回到城市自己的家里,过他喜欢而又舒服的生活了,小镇是我的老家而不是他的,他只当是来乡下度假的,在外玩久了自然就会想回家。
坐上回程的列车,列车开动的那一刻,我久久地凝望着窗外那倒退着的故乡原风景,心中怅然若失。儿子并不会懂我的这种情感,自顾地玩耍和要着吃喝,脸上透出总算可以回家的兴奋表情。于我来说,这是离开故乡,可对于他,却是回家。他不会懂我离乡时怅然若失的心情,就像我不会懂他为啥不把故乡当成老家。
火车到了银川站,下车,出站,抬眼所看到的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那种马上就可以到家的喜悦感,立刻就洋溢在妻和儿子的脸上。若不坐车,哪怕只是步行走上十几分钟,我们也能到家。到了家就可以舒舒服服冲上澡,然后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那种惬意便成了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的源泉。
后来,对于儿子不把故乡当老家的问题,我和妻也探讨过。她说:儿子还小,又一直在银川长大,他生下来后所接触的人和物,以及成长的过程都是在这座城市,这里是他生活、学习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家,在孩子的意识里他当然会以这里为家。而小镇只是咱们两个的故乡,咱俩在那里长大,那里有咱们的爹妈,咱俩自然是要把那里当老家的。可现在孩子在城里长大,他的家在这所城市,我们也在这座城市,有爸妈的地方自然就是他心目中永远的家,你又何必非要让他现在去懂你所谓的“老家”呢?你不是也说过,你爷家原本是方山的,是后来才搬到咱镇里住,现在咱老家的那个队里仅有你们一户是外姓,你们家不过在小镇住了几十年光景,你不也一样把小镇当成了老家,又何尝去认真地把方山当过老家?于你来说,爹娘在哪儿,家就在哪儿,那里就是你的老家!按了你的那种想法儿,且不说别的,要往上再追溯十代,若非有传承清晰的族谱记载,谁会能知道自己真正的故乡在何处?就拿人们常说的“若问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都以为自己老家是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的,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个大槐树只不过是他们被遣散前的一个集中地而已。换位思考一下,你让儿子把小镇当老家又有多大意义?他把银川当老家的的想法儿,与你把小镇当老家的想法儿不是一样嘛,你又何必去纠结他不把小镇当老家呢?
听妻说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内心也就释然了许多,便不再常去纠结儿子不把故乡小镇当老家的事情,只是想着待他再长大些,是会明白故乡或是老家的含义,不再习惯性地标榜自己是银川人,以免落了乡邻亲朋说他有忘本的嫌疑。
前日晚,忽做一梦,梦境的大概是和几位同事携家人一同出游,回来时乘的火车,车在郑州站换乘,换乘后列车在离故乡镇子不远的小站停靠时,我看到原本熟悉的一切,知道是马上到家了,便难掩心中的兴奋。接下来,火车是将要到站的那种缓缓而行,过了小镇的下河,就到了六矿的山近前,然后由原本的顺大刘山东西向行驶,转弯折向南北而行,穿过的却是银川市的长城路,尔后又跨过架在故乡肖河上的桥,过桥时透过车窗我还看到肖河那流淌着泛黑的河水。可过了河,远远大家看见的却是银川国子城小区的高楼。看到国子城小区的楼时,大家脸上都很兴奋,嚷嚷着:总算是到家了,大伙儿赶紧收拾行李,马上就该下车了!
梦里,妻儿也在为火车马上就要进站可以很快到家而兴奋着,欢快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而我,却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刚才过的是故乡的六矿和肖河桥,却怎的就到了银川的长城路,望见国子城小区的高楼。虽然大家都欢呼着到家了,可这家到底是故乡小镇还是家所在的银川?
在火车究竟是到的故乡与银川哪个家的困惑里,我醒了。醒来,仍是满脑子的困惑。适听窗外落雨,声声敲窗急,此情此景,倒有些贴合李煜的那首《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脑中默诵罢了这词,在“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伤感里,心中依旧又生了何处是故乡的感叹。回想起不论是在梦境中还是现实里,妻儿对于火车到站,说马上就要到家时,他们脸上所洋溢着的那种兴奋。看着他们那种要到家了的欢快表情,我便也很自然地觉得:这儿是他们的家,也是我的家,对于归家,我也该是高兴的。
至于何处是家,哪里又是故乡,全在于自己怎么想怎么看。于我们来说,这里是家,而故乡在远方。可于孩子来说,这里就是他的家,当他们有朝一日出外谋生,这里就又成了他心中的故乡。这家便成了既是故乡,又是远方。身体所住的地方,能使自己安身立命的居所,便是自己的家。家,既吾乡!
记得微信上有位朋友,网名唤作“叶子”,老家与我一样同为河南许昌。六七岁时,她随父母到了宁夏的石嘴山市石炭井生活,并一直在那里长大,后来嫁人到了银川,现在的年龄该是近四十岁了。她说虽然自己老家是许昌鄢陵,却基本上没怎么回去过,已经没有多大印象了。因父母都在石炭井,她也在那里长大,所以石炭井才是她心中的老家。我也常见她发的朋友圈里,与家有关的,便多是她在石炭井的中学,她在石炭井生活的点滴,以及在石炭井父母家里生活和聚餐的场景。我想,在她心里,石炭井该已经在无形中成了她的故乡。
大文豪苏轼亦曾作《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词云: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思及此,我心释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