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大路朝天(小说)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卡夫卡
吴树
那一年,我和小妹成了邻居。
这是一栋前面带走廊的筒子楼,专供结婚不久的年轻夫妇居住。她的丈夫是这家银行的经济民警,我的丈夫是这家银行的营销职员。我们生活在一扇薄墙的两边,呈严格的对称状态。两家的大床都摆在朝北的房间,两家的衣柜靠墙而立,秘密呼应。晚餐时分,我家的番茄酱和她家的酱萝卜条总是耳鬓厮磨,纠缠不休。若同时如厕,我这边抽水,她那边的水箱就会有呜呜的空响。
我喜欢在晚饭后来到走廊里,扶着栏杆吹吹夜风。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响声,一回头,发现小妹正趴在缝纫机上。
因为工作的原因,小妹总有许多零碎的布头,她喜欢拿这些布头拼成各种东西,桌布,床罩,枕套,甚至家常的衣服。我对任何一种女红都有兴趣,比如绣花,比如织毛衣,比如描眉画眼。当我看到小妹娴熟的手法时,马上想到自己的衣柜。我想,我的无所事事的傍晚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打发了。
我们从此沉溺于变废为宝的乐趣。比如把淘汰下来的窗帘改成裙子,我穿横条的,她穿直条的。比如把裙子改成无袖上衣,把两条裤子拼成大色块的裙子,甚至把小丝巾改成别致的内裤。许多个凉风习习的傍晚,我们坐在一堆堆旧衣服当中,比比划划,抓耳挠腮,时而叽叽哝哝,时而哈哈大笑。没过多久,我们的衣柜里变得十分整齐,原来那些揉成一团就要扔掉的旧衣物,现在都变成了可心的东西,像新衣服一样平平展展挂了起来。而我们的衣服也开始混杂起来,我的某件旧衣服恰如其分地穿在她身上,她那土得掉渣的被面,却变成了我身上时髦而又怪异的裤子。
因为这些傍晚,我们的内心也有渐渐走到一起的趋势,尽管我一直认为,我们显然是两个有差异的人。我上过大学,是报社记者,而小妹,高中都没读完,只是服装厂一名普通车工。我很看重这个差异,这几乎是我一度的奋斗目标,是我的全部尊严,甚至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想,要是没有缝纫这条渠道,我和小妹之间可能跟那些邻居一样,不过是见了面点个头而已。我不是一个亲切的人,像所有长相过于平凡的女人一样,我总是相信,平静的面容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一点,随时绽放的笑容只属于美女,像小妹这种看上去无可挑剔的美女。可惜她不能认识自己的美,她很随便地穿着平庸的衣服,梳着平庸的发辫,走起路来踢踢趿趿,无精打采,爬楼的时候,快意地张开嘴,撑着膝头大口喘气——我们住在六楼。看着小妹一点一点浪费着自己的美丽,我想,上天是多么公平!像我,虽然我没有美丽的容颜,但我知道用刘海儿去掩饰过长的脸,用宽松的衣服让骨瘦如柴的身体显出一点飘逸与雍容,用高跟鞋去帮助无力的小腿和臀部。我还知道无论多累,都不能乱了步伐,不能塌了腰肢,宁肯中途歇息一会儿,也不能张大嘴呼哧呼哧喘气。我相信,这也是我和她的差异之一。
当然,我们的差异远远不止这些。我们注定是两种生活的代表,只不过因为各自丈夫的原因,偶尔住到了一起。但这是暂时的,不久的将来,我肯定会搬离这里,去住标准的大套间,这是毋庸置疑的。小妹就不一定了。
小妹似乎意识到了这点。她说吴树,要是能永远跟你做邻居就好了,我以前竟不知道,碎布头也这么好玩,旧衣服还可以变成新衣服。小妹真心惋惜的表情打动了我,我当即承诺,不管搬到哪里,我都要来找她,因为我们是两个配合默契的搭档。
的确,在那些傍晚,我们一个设计,一个制作,很少出现废品。我忍不住夸她:你真聪明,我以前把这些东西拿到街上的裁缝铺,一遍一遍地讲,甚至给他画出图形,结果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叫人哭笑不得,你不一样,我一说你就懂了,做出来的正是我想要的。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吧,有时,你说的东西正好是我也幻想过的。
那不一定,我也找过女裁缝,她们一样不能满足我的要求。
小妹就冲我笑。她一直如此。当她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能帮我出点子的时候,就憨憨地冲我一笑,说我不知道,你看着办吧。每当这时,我的脑子就更加起劲地开动起来,新鲜的点子层出不穷。小妹说,你真聪明,难怪你能当记者,我却只能在服装厂做临时工。
我故意说,记者又怎么样,还不是跟你住一样的房子,吃一样的饭菜,连我们的爱好都一样,甚至我们嫁的丈夫都在一个单位。
我真的生出一些感慨来。我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代。我也出生在农村,想当年,我是多么勤奋,多么投入,最终凭自己的实力考上了大学,还赢得了一个同样勤奋的男人。小妹呢,她连高中都没读完。现在的情形却是,我们的生活几乎没有分别!我还意识到,如果我是小妹,我是嫁不到童飞这种人的,虽然我并不认为童飞有多么可爱,我知道我的容貌不足以诱惑一个城里的男人。这正是我和小妹之间不平等的地方,我必须拼尽全力,而小妹,却可以毫不费力,坐享其成。
小妹说,你真的这么想吗?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看到的只是暂时,我们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你丈夫会升职,你马上会搬到大房子里去,我家童飞一辈子都别想。你是记者,你会越老越有资格,我呢,一个临时工,随时都可能下岗。
我很高兴她终于认识到了我们之间的差异,但我还是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说,世事无定,前面的事怎么料得到呢?说不定哪天童飞就出人头地了,也说不定哪天我就下岗了。
小妹不相信。她低下头去,缝纫机嗒嗒嗒地响起来。我从上方看小妹微低的脸,她有饱满圆润的额头,凝脂与葱秆混合的鼻梁,我突然有种感觉,像小妹这种人,也许注定会有奇峰突起的命运。她嫁给童飞就是一个例证。我不会有,我的每一步都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期,我想考大学,差点熬掉了小命。我想嫁一个可靠的男人,只得忍痛放弃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我算看清了,我永远都是先付款后消费,我休想得到任何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忍不住说,小妹,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还会有更好的命运。
小妹猛地抬起头,我看见了一张完美而又茫然的脸。
小妹
那天,我们正在裁剪一件旧衣服,吴树突然说,我在想,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做你的丈夫呢?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望着她,无言以对。
这话如果没有特殊的语境,听起来也稀松平常,但那时我嫁给童飞还不到半年。在我的家乡,我是最幸运的新娘。我的家乡在邓村,那里除了土豆苞谷和茶叶,什么也不长,呆在这样的地方,吃着这样的粮食,时间一长,不仅牙会变黄,人也会变傻的。如果不想变成一个满口黄牙的傻瓜,就只有拼着命往外走,所有的人都在拼着命地往外走。我爹背着自酿的苞谷酒,求了好多人,终于在县城服装厂给我找了份工作。
很奇怪,对于吴树的直言,我一点都不生气。相反,我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亲近感,甚至还有一点点说不清楚的兴奋。一个服装厂的临时工,嫁给了银行的正式职员,所有人都在为我的婚姻欢呼,吴树是第一个对我的婚姻发出不同声音的人。当然,还有我自己。
我从小就是个不会自己拿主意的孩子,第一次自己做决定便闹出了笑话。五岁那年,一个过路的人问我:小姑娘,你姓什么?我告诉人家:我姓李小妹。人家一笑,又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说我是李旺哥的姑娘。这段对话至今被传为笑谈。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姓李的太多了,就算我告诉他我姓李,他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呀。对于第二个问题,我怎么能直呼我爸爸的名字呢?我看那个人跟我爸爸年纪差不多,所以我就替他喊了李旺哥。
我的婚姻同样不是我自己拿的主意。
我妈总说,运气到,纸变钱。那年果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和一个城里人结婚了。直到结婚前一天,我还有点昏头昏脑的,全家人都喜笑颜开,我却望着那些大红被面说不出话来。在这之前,我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梦想中的男朋友都没有过。我和童飞是在亲戚家的婚礼上认识的,他是新娘那边的亲戚,我是新郎这边的亲戚,他后来告诉我,他走在送亲的队伍中,还没进大门,一眼就在端茶递水的人群中看见了我。
这不奇怪,我自己也知道,我不但个子高得抢眼,长得也不赖,我经常听见有人在我背后嘀咕:山中出凤凰。
认识两个多月后,童飞就提出了结婚。他说,否则就要错过这次分房子的机会。
我一下子成了邓村人眼中最有福气的姑娘,他们认为,一个农村姑娘嫁进城里,这就是福气。以前,邓村也不是没有过嫁到城里去的姑娘,但他们认为,那些城里的女婿都不如童飞,不是在街边摆摊,就是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稳定的工作。童飞不一样,他在银行工作,不仅收入稳定,还在那个二十四小时有人守卫的院子里拥有一套房子。
我却有一丝难言的遗憾,童飞不够高,也不够英俊,和他站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似乎比他还要高一点。但我的嫂子们却说,你太不知足了,你为什么不说自己太高了呢?在她们眼中,我的身高不是优点,反而是一个令人烦恼的小缺点。至于长相,嫂子们说,你是比他好看,但他条件比你好呀,这不就扯平了吗?你也不站在人家那边想想,说不定人家还嫌你没有正式工作呢。
老实说,童飞的确有他吸引我的地方。那天,在亲戚家,他对我说,我认识服装厂的某某。他轻描淡写说出的那个人,正是我们厂的副厂长。我马上想到了我那个转为合同工的理想——每个临时工都有这样的理想,关于身高和长相方面的遗憾顿时显得不值一提。我承认我的想法太功利了,但人们不是总在这样说吗?为了理想,要不顾一切。何况,我总是要嫁人的,就算童飞不认识那个副厂长,他仍然是我们家公认的好女婿。
结婚前一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个叫喜子的男孩,他赤脚站在我面前,呸呸地吐着绿色的泡沫,说好苦,艾蒿苦死了,比猪胆还要苦。梦醒后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喜子早就死了,他是掉在河里淹死的。我梦见的那一幕,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六岁那年,我们一群小孩子来到小河边,翻开石头捉螃蟹。我忘了是谁搬起的一块石头,眼睁睁地砸在我的脚上,顿时鲜血长流。我哭了起来,孩子们全都呆呆地站着,包括我的哥哥在内,他们似乎对血充满畏惧。这时,喜子走上前来,说我知道,艾蒿可以止血。他跑到田坎边扯起一把艾蒿,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直往下流。嚼了一阵,他吐出已成糊状的艾蒿,敷在我的脚背上,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我不再哭了。到了晚上,我洗好脚准备睡觉时,才发现我的伤根本不在脚背上,而在指肚下面,靠近脚掌的地方,一道很深的口子。哥哥在一旁大笑起来:喜子真傻,那么苦的艾蒿他也敢放进嘴里,结果又敷错了地方,真是白苦了一场。就从那时起,我不再喜欢这个哥哥。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结婚前夜想起喜子。
婚后我才发现,事情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童飞说他认识那个副厂长,真的只是认识而已,因为副厂长经常跑银行,所以他记住了他的名字和面孔,也就是说,他认识副厂长,但副厂长并不认识他。还有,他在银行工作,但他是经济民警,成天站在营业大厅,穿一身装腔作势的制服,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尽管工资并不算少,房子也不算小,但我总觉得他跟真正的银行职员隔着一层。再有,他并不像他当初所讲的,不在乎我是临时工,不在乎我是否下岗,他总是这样说,这个就别买了,那个也别买了,等哪天你下岗了,突然紧缩开支会不习惯的。其实那时我还没有下岗的威胁,但他似乎是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当然,发现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几乎是在结婚当天,我就怀了孕。
又到了傍晚,我现在盼望着傍晚的来临。跟吴树在一起,一样是缝纫活,却比白天上班有趣多了。我们做出的衣服稀奇古怪,但并不难看。我不知道吴树是如何想出那些点子的,她的想法似乎无穷无尽。
我开始呕吐。吴树说,完了,完了,你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我羡慕地看着她,她至今没有孩子。她说,结婚不一定非要生孩子,想生孩子也不一定非要结婚,并不是所有的爱情之树都必须结出一个孩子的果实,没有爱情一样可以生孩子。
我被她的绕口令吓呆了。可当我把她的话默念一遍之后,顿时有种犯了错误的感觉。我突然对她结婚三年仍然小腹平平的生活羡慕不已。但已经晚了,我又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
我只能这样宽慰自己,我跟她的生活理当有所区别,我怎么能像她那样生活呢?如果我和她过着一样的日子,她岂不是白读了一个大学?
我在吴树那里看到一本关于姓名测算的书,觉得好玩,就想算算自己的名字。她说李小妹这个名字好,很好记,又很响亮。我说好什么好,光我们村里就有三个叫小妹的,你的名字才好呢,一听就是城里有文化的父母起的。她说你错了,我也来自农村,我原来叫吴素梅,上大学后,自己改名叫吴树了。我有点不相信,我一直认为她出生在城市。她拿出她的影集给我看,我看到了她的小学,中学,她的整个丑小鸭时期,她是在大学里突然变成白天鹅的。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开始浮想联翩,是什么东西让她突然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的呢?是吴树这个名字,还是她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