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PK大奖赛”】南北极永不相见(小说)
一
南北极分布于地球的两端。
南北极永远是反向的。都没有伤春悲秋的景象,有的只是烈日炎炎和冰冻三尺之寒。
只是,一个是夏天,一个是冬天,一个是绚烂无比的白昼,一个是万物长眠的黑夜。
要是在极圈内就更有趣了,一边是长达半年的白昼,一边是长达半年的黑夜。一个光明,一个黑暗,两个对立面。
突然有些悲伤,南北极永不相见。这比喻和小时候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一样凄惨,相爱的人等待了一年又一年,只为了见上一面。
我也很凄惨啊,老高离我越来越远了。
老高是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
他长得相貌堂堂,戴着一副极显斯文的老花镜,整个人唯一的败笔就是那身形,几乎一米九的个子,年纪轻轻的背却驼得厉害。很搞笑的是,每次班主任们站一起的时候,乌压压的人头之上,总会一眼看到他那鹤立鸡群的脖子。
还别说,真像个鸵鸟。
我与老高的交集就是从开学第一天开始的。
开学报到的那天,我扛着两大袋的被褥,绕着山里盘旋着的新修的水泥路,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到了镇上,坐上了开往市里的大巴。
我有个牛逼哄哄的表哥,他有个速度能飙到两百多迈的摩托车,他曾经带着我骑过一次,结果我直接吐到了他的后背上。他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贼眉鼠眼地骗我去他家洗澡。
我踹了他一脚,结果他直接把我扔在半路上自己走了。
我表哥真的是一个渣到爆的人。他初中辍了学,整天泡在镇上的网吧里打游戏,如今二十三岁了还窝在家里啃老。
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我去镇上打工。有时候会碰到萎靡不振的他,像是历史书上吸大麻的那些没骨头的人,他有口臭的嘴里喷洒着劣质白酒的味道,有时候还会耍流氓地摸一下我的脸。
他的臭脸直接导致了我两个小时脚程的山路。哼,我就算自己累死,也不会去求那个流氓的!
吭哧吭哧地坐上了镇子的大巴,一路行至市里的车站。
我正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呆愣着,站牌在对面的马路上,我需要扛着两个大袋子穿越一排房子那样宽的马路。
正一筹莫展,突然两个袋子被一个很高的人扛了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已经迈着大步“哐当哐当”朝对面走了过去。
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个人,照着他的膝盖就是一脚。
那个高个子的人扭过头看我,脸上满含着不可思议。他扭过来脸的时候,我似乎要被他水晶眼镜上反射的光圈被晃晕了。
我略显心虚地叉着腰挑着眉看向他:“我同意你拿我的行李了吗?”
他二话不说地继续把袋子扛在肩上往前走着,没顾及我追在身后的“哎,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走到站牌那里把我的行李撂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盯着我看起来。
“怎么?”我一挑眉,看着他那张俊秀的书生脸。
“你是三中的吧?父母没来送你?”
哼,以为你是谁?帮个小忙还兴调查户口的?
我鄙夷地扭向一边,话语中带着些生气,“没爹没妈!”
这个大高个子显然没有料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一下子愣住了,我得意地看着他皱着眉的样子,转身就跳上了停在跟前的大巴。
本来想一手拎一个袋子的,结果心有余而力不足。拥挤的人流还真是讨厌,装被子的袋子已经被挤到下面去了。我焦急地想要蹦下去取,却发现他已经双手举着袋子透过拥挤的缝隙帮我递了上来。我愣了一下,然后听到了他那声:“快,接着!”
大巴已经缓缓启动了,在愣神儿间,我把占体积的装被褥袋子接住了,车子驶出去了三分钟后,我才想到刚才还没有向那个人道谢呢。
我慌忙趴到车窗,窗外早已变成了绿荫遮盖的街道了。
我还以为这个好心帮助过我的陌生人,这个长得一副斯文模样的大高个子,只是我生命当中一个小小的过客。
第二天早晨,我大步朝天地走向教室,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讲台上。
等到我凑近时,他正好抬起头,我俩大眼瞪小眼地瞪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才缓缓开口:“三班的?”
“对啊!”我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
“俞飞鸿。”
“飞,飞鸿?”他推了推眼镜,不可置信地又确定了一遍。
他不知道的是,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从谁的嘴里说出这个名字,他总会反射性地变得无比头疼。
其实,我还是挺努力的,要不然我不会暑假打工赚上学的钱。至少我不要像表哥那样吊儿郎当的样子,成天烟不离手酒不离手,活脱脱一个混吃等死的痞子。
他的人生无望,尽管他成天调侃我是个没人养没人要的野孩子,但我依然坚信,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我渴望摆脱绵延不绝的山路,我渴望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只要心怀渴望,我的灵魂就不会变成一堆枯草。
然而美好的人生是需要努力和运气的。
我还记得毕业典礼开完后,我们班集体给他买了一捧剑兰花,然而他开完毕业典礼之后就匆匆回了家。
大家都围在我旁边起哄,让我给他打个电话。我让他们给个理由,他们竟然回答地出奇一致:“谁不知道老高最爱你呢?”
“老高最爱我?真是搞笑!”
但我还是掏出了手机,拨开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住了,我在起哄声中快步逃离了教室,但还是被他们一帮子人听到了一句埋怨:“俞飞鸿,你胆肥了?上课时间玩手机?”于是耳后的哄笑声更大了。
我背对着卫生间的墙,尽量隐藏起声音里的颤抖:“擅离职守不是你的风格啊,在哪儿呢?”
“小毛丫头!”老高习惯性地喊着属于我一个人的称谓,我会心地笑了笑,然后听到他的下一句:“你管我啊?”
“切!”
我气得咬牙切齿,胸腔里有一阵莫名的怒火。和他朝夕相处了三年之久,他似乎从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变成了一个阴晴不定的冷都男。这是不是还要归功于我呢?
不一会儿,老高还是赶到了教室,我们先是给他唱了一支歌,硬生生地把一米九的大高个子唱哭了。他捧着剑兰花,右手提的袋子里装着我们高一时写给自己的信。
原来老高是回家拿信去了,大部分人都忘了自己还写过这么一封信,只有老高替我们记得。
矫情的环节开始了,两年多前的字体扭扭曲曲的,还没有经受高考残酷的洗礼,看起来扭曲又明朗。许多人都哭了,哭得像一堆傻子似的。
我抽出信,隐约间感到老高在看着我,我抬头一看,果然是他准备看我大哭的不怀好意的笑脸。
我抽出来那封信,然后撑开举到空中让他看到。
老高的脸色下一秒变得很难看,他抱着剑兰花快步冲了过来,我“刺啦”一声撕掉了高一时给他画的肖像画。
我帅气地把半边的纸张抛向空中,却被他很滑稽地双双接住了。
他惊异地合上肖像,又惊异地看向了我,“俞飞鸿?你什么时候画的?我让你写的信呢?”
“没写!”我惯常地冲他嬉皮笑脸道。
“那你把画撕了干吗?”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暴风雨爆发前的前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嘛!”我吹了吹口哨,低下头逃避了他那可怕严厉的凝视。
“别在这儿给我偏题!”
“你仔细看看嘛!”我依然埋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旁边还有一个小人儿,那是我。”
老高一下子沉默了,他把两半的肖像画拼到了一起,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扎着麻花辫儿小女孩。小女孩被我画得很小,线条勾勒简单,不很明显,但有一个神态一眼就能认出来,我的视线始终是在他身上的。
“眼睛真瞎!”我嘟囔着抱怨了一句,然后看到了他那张不知所措的脸……
二
老高刚开始的时候对我还挺照顾的,大概是因为他看了我的家庭调查表的缘故。别人都在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地数个不停,只有我,大笔一挥,在上面写了“俞飞鸿”三个大字,然后就交了上去。
老高找我去办公室谈话,慈祥地问我家庭情况,我耸了耸肩膀,指了指表格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咯!”
“你父母……”老高顿了顿,又抬头看向我,“那你家总不能没有个大人吧?爷爷、奶奶、姑姑、叔叔呢?”
“我在我姑家住到小学毕业。”我顺着坐到了老高对面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儿,有恃无恐地看着他,“后来村里给我发了低保,我就自己生活了。”
“你自己生活?一个人?”老高显得不可思议。
我一副多大点儿事的儿表情回应着他,略微点了点头,“偶尔会去同学和老师家住,我吃的是百家饭。”
气氛瞬间沉了下去,尽管我的脸上写满了无所谓,但看到老高那揪着的脸,我的心突然也被揪了一下。
“我知道了,回去自习吧。”
我所有没心没肺的表现在出去的时候全然崩塌了。我不断地回想着他那皱着眉头的表情,想着这世间还真是绝情。
他那严肃的神情不知道是嘲弄,是鄙夷,亦或是心痛。这么多年我早就孤独惯了,看多了冷嘲热讽,突然有一个人为自己痛心还蛮不适应的,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隔了几天,老高就让我填了一份全额奖学金的表格。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找了人去教室叫我,让我带一根笔,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口,我喊了声“报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指着那张表格,说:“填这个是吧?”说完之后叼着笔帽就往上面写了起来。
老高一边审视着我,一边问着:“俞飞鸿,我说,你这笔锋能否收敛点?”
我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哼了声:“能啊!”老高闻言叹息般地摇了摇头。
“俞飞鸿,做人不要太张扬,以后走到社会上容易吃亏的,懂吗?”老高还试图从心理上面疏导我,呵,真是可笑。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有多稚嫩,那唯唯诺诺的样子看起来要多傻有多傻。尤其是在我姑家那几年,表哥的房间是我的五倍大,我住在杂物间,从落满灰尘的旧物什儿里硬生生隔出来了一小块儿地儿,放了一张硌人的床板。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接了一盆热水回房间洗澡,没想到表哥躲在了门后边,幸亏我发现得快,当时只顾着大吼大叫,结果上半身被我表哥摁进了盆儿,热水灌满了我的鼻子,那是我第一次有种快要死了的感觉。
姑姑听到声音冲了进来,表哥把我提了起来,那时我快要失去了意识,满脸被热水烫得通红,耳朵轰隆隆地响着,但是还能从眼角处看到姑姑指着我在破口大骂。
理由很简单,她把一切都责怪到了我的头上,她说我是个女孩子家家的,不知道检点,还成天带坏表哥。
终于在我十三岁小学毕业那天,我在厨房刷着碗,然后听到了姑姑跟姑父商量着让我辍学的事情。她说我一个人吃得比低保钱还多,要趁着我还没嫁出去之前,让我为家里做点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充满心灰意冷。以前是失落,那时是心寒,简直比受虐狂还可怕。
也许我天生就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我找到了村领导,让他单独把贫困补助发给我。领导一开始没把我当回事,后来我去他家门口蹲了几天。
他终于受不了,开始跟我解释未成年人不能脱离抚养人单独生活之类的道理,我眨巴眨巴眼睛跟他解释:“姑姑抚养我是情分,她并没有什么责任和义务。”最后还是老师帮我劝说了一下子,并同意我寄居在她家,我才彻底脱离了那个苦海无涯的家。
直到现在姑姑提起我还骂骂咧咧的,她说我人长得小但坏心眼儿却一大堆,幸亏没找我来给她养老送终,不然她都害怕我可能会毒死她……之类她养了个豺狼虎豹的话。
我在老师家只住了半年,半年之后她就被调走了。我初中住校住了三年,然后回到家里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里。我把老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尽管外表看上去还是萧瑟锁清秋,但最怕的就表哥那个痞子时不时的骚扰。
那时候我在床头藏了把刀,半夜经常睡得不安稳,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要把手伸向枕头底下。
我皱着眉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一下子被老高给摇回了现实,他看着我说:“喂,俞飞鸿,想什么呢?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我还没有从苦大仇深的状态里完全走出来,突然一个凌厉的带着恨的眼神瞟向了老高,他着实吓了一跳,“俞飞鸿,你……你……你干什么?”呵,这么一个大高个子被我一个小姑娘吓得要死,还真是怂!
我莞尔一笑,“没事啊,老师。”说着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后又想到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返身打开了门,然后和老高对视上了,他脸上的惊恐似乎余韵未消,看到我扬着的笑脸后,还皱着眉不耐烦地问了句:“又怎么了?”
我冲他摆了摆手,说:“老师,谢谢你哦!”
老高似乎没料到我会道谢,睁大眼睛之后说:“哦,不用客气!”
我又“砰”地合上了门,耳畔传来了他那句苦口婆心的“俞飞鸿以后进来要打报告”,我张狂地偷偷笑了下,然后凑到门边听到了他的叹息声……
三
月考我考了全校第五名。从领奖台上下来时,我看到了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站着的老高,他冲我点了点头。
到高中时我就不准备回家了,我需要坐大巴到镇子,还需要徒步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最后还要面临冷锅冷灶,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家。我只回过一次,在半路上看到了骑着摩托车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