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师傅已经好些日子没能睡踏实了。他白天晚上脑子里都是一个念头：要离开了，要离开了。有时候想的烦了就说出一句：要离开就离开了，有什么好想的。话是这么说，忙过了做饭吃饭打扫卫生，脑子里一空，又是这么一句连一句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话。女儿芙蓉来搬他，已经住了十几天。房间里、阁楼上，凡是放过东西的地方都翻捡了一遍，这几天就因为带这不带那，正冲突着呢。冲突的基本模式是，爸爸想带的，女儿说带那有什么用，说着就往门外扔。大喜师傅就生气，说你再这么的，我就不走了。女儿也跟他一样的臭脾气，说你不走就不走吧，反正我们做儿女的把心尽到，你不走也是你自己的事情。亲人之间说话随意，最容易伤人。气话一说过，两个人都觉得不应当这样说话。房子里便沉默无声，你干你的，我做我的，谁也不理谁。当然，女儿还是会先喊爸，今天咱吃啥。爸爸的气还没出去，所以说话仍然带着力度：吃啥吃，随你便吧。适度反抗倒也有效，女儿不随便往外头扔东西了。自然爸爸也不说不走的气话了。大喜师傅不走能行吗，不能行。这是经过多次反复多方考虑才确定的事情，咋能说变就变了呢。芙蓉别夫抛女从长沙不远千里到戈壁滩上来搬爹，也不能一句气话就扔下爹不管啊！毕竟，大喜师傅今天87岁高龄，是需要儿女守着的时候了。
　　 大喜师傅大清早就往单位去，找管职工的干事把帐算一算，看看还有什么账也清一清。他可不愿意人走了让人背后说闲话，说这个林师傅怎么还欠着3块半钱卫生费，还有一张桌子没交。人这一辈子，可以没钱，可以没地位，可以吃许许多多的亏，就是不能让人前人后说个不是。“人过留影，雁过留声”呢。林大喜60年前来到戈壁滩，没想过今天才以这个样子离开。那个年月讲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那里搬。一起来的同伴剩下的不多了，有一部分实现了“死在戈壁滩，埋在青山头”的誓言，扔到9号半的烈士陵园了，自己这块砖还活着。这回不要组织搬，而是自己挪了，挪到儿女所在的地方去。当年的砖还是有棱有角有青春的，今天的砖已经被岁月磨去棱角，老气横秋的，当不得材料，几成废料了。
　　 到儿女居住的长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的心愿是回山东烟台老家，守着父母的坟头走完最后一程。然而，人的心愿哪能这么容易实现？人老了，已经没办法决定自己的事情，只能依靠孩子。孩子们选择哪里，只能跟到那里。这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解放以来提倡当家作主快70年了，到头来还是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能说什么呢。哎，还是老了。
　　 5年前老伴还在世的时候，一起去长沙儿女处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已经有了面对现实一起住在长沙的想法，连房子都看好了，只是在最后时刻，返回了戈壁滩。好多人都不解，说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这个破戈壁滩有什么好待的，待了一辈子、吃了一辈子风沙还没吃够？林大喜没法给人讲别的，只能说气候不适应，太热太潮太闷，受不了。老伴于淑梅听见别人问只是笑笑，淡淡地说，老头子说不适应，只能先回来。以后再说吧。以后是什么时候？谁知道呢。直到5年前于淑梅胃癌，生命的最后时候，认真努力地给林大喜做工作：我走了你还得跟过去，不然我也不放心啊！林大喜说，你放心，我会去的。他没有给老伴说什么时候去。他可保证不了什么，实在不行，直接跟老伴作伴得了，免得麻烦。
　　 当然，林大喜舍不得戈壁滩，舍不得青山头，舍不得走了一辈子的铁路线。说要走了，天天梦里做的都是年轻时候的梦，是跟战友同伴们在铁路线上的事情，是当年在胶东跟游击队打敌人的事，是到朝鲜战场上浴血奋战的事。在这些事情中，他最难忘的是朝鲜的时候，和战友们潜伏在敌人阵地前面一昼夜，敌人用机枪扫、用汽油弹炸，被打中的没一个人吭气。听说前几年还有人污蔑邱少云烈士，那可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啊，怎么能是假的？如果自己被炸中了，也得当邱少云啊！谁让我们是志愿军战士，是毛泽东的兵呢！在冰天雪地里吃一口雪吃一口高粱团子，在敌人飞机大炮的密集封锁中保障物资运输，那一样胜利不是用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不过，那样的日子真叫精彩，真叫痛快，因为付出而得到了最终胜利！1956年回国随着铁十师，转战祖国大江南北，为国家建设铺路架桥。在东北，在山西，在陕西宝鸡，到哪里都像道钉一样钉在地上，只要国家人民需要，所有牺牲都无上光荣。唉！如果不是那个小子，我就回老家啦，哪里能来到戈壁滩呢！林师傅经常会对人讲，自己的一步错误选择，成全了别人，作难了自己。说起来事情很简单。1958年初，领导讲要抽调一部分人到十一师，开拔到鹰厦线去，而林大喜这个名字已经在调配人员之列。他还没高兴呢，炊事班的战友小肖找来说：林班长，我们家在江西，我要是去十一师，离家近一点。我们十师据说下一步要到山东去，你要去十一师就回不去山东了。林大喜一听有这种事情，连忙找领导让调整一下，把小肖调过去，自己仍然留下来。结果，这年冬天一声令下，全师开赴西北，来到了没有人烟的戈壁大漠，林大喜这一辈子，就完全地交待给这片戈壁滩了。
　　 往事如烟。在戈壁滩的各种生活，经常出现在林大喜的回忆里。他想到刚从兰新线到达名叫清水的小镇，开始修建通往导弹基地的铁路。他们一个师，加上工程兵的部队，在戈壁滩上搭起帐篷，比着看谁干得更好更快，那是怎样一个热火朝天的场景啊！火车一年多后开通，他就被选去跑特运，这一跑就跑到了退休。特运不好跑，技术标准高、责任重啊！不是运输导弹部件，就是运输特种燃料，或者重要领导人。跑特运没个准点，通知几点到就得几点出发，单是在列车上等候命令，就得比别人更耐心。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怎么那么多风沙天气，天气恶劣的时候，战士们一边挖铁道上的沙子,他们一边开动列车慢慢蠕动，风口那十几公里路，跑几个小时是经常的事情.他想到集体改薪成为军队职工后老婆刚随军住在地窝子里，孩子小，吃的紧缺，天天到沙枣树林子里捡沙枣。芙蓉的小名叫小枣，就是因为沙枣得名。小枣生下来骨瘦如柴，林大喜省吃俭用去乡下换点儿鸡蛋小米喂养，才算慢慢养过来。养一个孩子多难啊！怪不得人家生了就赶快转手。
　　 你猜对了，孩子是抱老常家的。三年自然灾害刚过，老常家不知道找了个什么关系，说要调回老家去。他家已经有了1女3男3个孩子，刚生了个闺女，怕回去养不活，问林大喜，愿意不愿意养。问林大喜是因为林大喜结婚几年了，老婆于淑梅的肚子一起没有起色。那时候没有条件检查是谁的原因什么原因，只能慢慢等待奇迹发生。林大喜听到这个消息，回家跟于淑梅商量，于淑梅说好啊，丫头好养，养大了知道疼人。这就是芙蓉的来历。丫头疼人吗？确实疼人，比小子强多了。丫头好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出身，但她跟以前一样，从来没有表现出来。
　　 芙蓉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是抱来的事情了。想想铁路公园里那么多阿姨大叔，随便有一个说半句，她也早就猜出来了。她本来不相信的，因为从小到大爸妈对她无微不至的好，让好多同伴都羡慕。读书上学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就是成家结婚有了孩子，爸妈还是一如既往地把能给的都给了。刚转业那年拿15万帮她买第一套房子，后来说钱就不要了，弟弟结婚买房也花了的。如果不是亲生，能这样一视同仁？弟弟是芙蓉抱回来当年就有了的，小她一岁多。弟弟从部队技术学校毕业参军，也转业到了长沙。在芙蓉的印象里，父母在她和弟弟的所有事情上都一样对待，从没区别。甚至，有些地方对她更好些，尤其是妈妈有些话只有对她说。这么好的父母，自己不是亲生？但是人就怕心里有疑团，有了就想探究弄清。芙蓉也是一样，她通过同学关系，查找了公安系统当年留下的纪录，确定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确实是常家的闺女，由林大喜于淑梅抱养。好在是40多岁了才确认这个消息。如果芙蓉在十几岁知道这个消息，不知道会怎么想、怎么处理。这个年龄知道这个消息，对芙蓉已经没有太大影响。她知道自己在养父母心中的位置，自己养了孩子也懂得养育的千辛万苦，所以对现在的父母更加感激。她没去打听亲生父母现在的情况。据说亲生父母是东北人。打听到又能怎样呢？像《等着你》节目里那样抱头痛哭吗？自己的人生被递到于淑梅怀里的那一瞬间已经确定，你是林芙蓉不是常芙蓉，你是生长于戈壁大漠中的子孙而不是黑土地上的儿女。
　　 不知道是不是有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人会相像的说法。林芙蓉跟于淑梅还真的越来越像，不知道她们真实关系的人，见了都夸赞母女太像。在她心里，妈妈比爸爸更亲切一些。妈妈的亲切体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带着商量的口吻，从来没有说一不二的事情。爸爸不同，爸爸要说的事情，那就没得商量。爸爸固执，他认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改动，他看好的，再有缺点也不说不好。他一辈子在戈壁滩，上班的时候在单位是老先进，在家里当老大。他那个年代的先进是一步步丈量出来、一身灰土一身汗干出来的，不像现在的先进，不是领导的老婆、干部的关系，就是能说会道在领导面前会表现的。他把一切精力都奉献在工作中，回到家老是打不起精神来。要不老妈总说爸是个纸老虎，就知道在外面厉害，家里就没精打采了。以林大喜建国前参加革命和技术骨干的身份本来是要提干的，无奈他一直心直口快，眼里见不得不良风气不好作风，爱给领导提意见，所以在审批的最后时刻，他的档案里只装了份基层支部上报的提干呈报表，而没那个关键的审批章。这也直接导致他的离休没办成。而跟他一直几个同事，会说话，不提意见的，反而成了干部，办了离休，享受了较好待遇。
　　 唉，怎么能怪林大喜呢？那个时代的人，哪个不是这种性情？哪个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祖国国防现代化建设，早日把中国的卫星导弹打上去，为国家争光；有多少人知道为了自己的利益明哲保身看见问题一言不发？林芙蓉和林小利都为爸爸没能离休而埋怨过，但最后都被老人说服：干革命的时候谁能想那么多？比起那些在战场上工地上死去的战友，我占了多大便宜。人啊，要知足呢！
　　 离开戈壁滩快20年了，林芙蓉仍然觉得最好是戈壁滩。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条路、弱水河里的每一个漩涡，都是那么熟悉亲切。恰好爱人下乡扶贫，女儿的孩子由亲家带着，她才抽出一段时间来搬“爹”。她知道老爸的想法，能在戈壁滩“赖”一天是一天，但现在，他想赖,她和弟弟想使懒也不行了。今年过年以来，林大喜接连两次感冒住院，过去谁都说老爷子棒极了的身体立刻有垮塌的危险。先是老爸给林芙蓉打了电话。电话里林师傅咳着喘着，断续地说：蓉儿啊，这次，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们说让我去长沙，我就去吧。芙蓉说，这就对了，老爸你早就该这样想了。好了，等我抽出时间去搬家。芙蓉回头跟弟弟小利商量，小利说那就得劳动老姐了，我现在单位上根本离不开，家里也难走开啊。林芙蓉知道，弟弟家那个媳妇，除了人模狗样，比吃比穿，家里啥事都弄不成，侄儿八九岁，上了好几个学习班，全靠弟弟带着的。她对弟弟说，行了，我过几天去搬。搬好搬，回来让咱爸住哪？你可得想好。林小利说，这个好办，过去住过的那套小房子原来出租的，收回来让爸住就行了。林芙蓉说，你想过没有，让咱爸去养老院，那里人多，有人说话，吃住都有人管。咱花点儿钱，爸有人照管，倒比让他自己住下来好。不过，爸回来先跟我住，等他身体恢复差不多住烦了再说到哪里的事情。小利听姐姐这么说，一想，去养老院说不定还是个好事。哪怕爸爸的工资全用上，也合适，免得天天操心，还不一定操心到位。就说，这一阵我抽空考察一下养老院，如果各方面条件好，我们就考虑。
　　 林芙蓉来到戈壁滩的消息被几个同学知道了，恰好又有西安成都天津无锡等地几个同学回来，现在做某部部长的同学召集大家欢聚一堂。席间，男同学说地位，女同学说男人孩子，芙蓉说自己一个退休工人，实在没法跟大家比。有了解她的同学就说，嗬，就你会装啊。林芙蓉说，装啥装，本来就一个破工人嘛。当年不知道学习，尽跟着同伴玩了，连个200来分的技校都没上上。你看部长，就比我们多了几分，就当成部长了。于是大家给部长敬酒。部长说，我是赶上了，正好有一个占了录取名额的人去了北京，我当的替补。你们知道的，那就是咱原来李司令的姑娘嘛，人家直接上了干部管理学校，第一学历是大学了呢。噢。大家恍然大悟，过去还怀疑说部长这小子，平时跟着大家玩，学习成绩不咋的，怎么能上去，是不是他当管理处长的爸爸找关系弄进去的呢。
　　 坐在一起的惠问林芙蓉回去地方的情况。林芙蓉说开始不适应，后来就熟悉了。这些年都挺好的，他去了国安部门，待遇很好，自己在工厂搞环保，挺轻松的。退休后参加社区活动，表演和舞蹈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平时没事，跟风买卖了几套房子，小有收获。惠听林芙蓉倒腾房子，羡慕得两眼放光：哎，我们在戈壁滩上啥资源啥消息都没有，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挣钱机会。林芙蓉说，都一样的，得了这样，付出了那样。挣个钱天天操心，白头发都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