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美凤(小说)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尚书·益稷》
婚呢,还是等两年再结吧。许大发想了想,又说打工的事,说是太穷,要出去挣钱,等过两年挣到了钱,再结婚。美凤应了一声,低下头。那脸,扭得跟瓜地里的瓜藤一样,毛刺刺的。没有办法,美凤伸手去扯一旁的瓜叶,撕成一条一条,又一条一条在地上铺开来,殃瘪瘪的。
许大发看见美凤的手,就懒得说话。
怎么说呢?这是没有办法事——美凤长了一双大手。在许大发眼睛里,美凤样样都好,就是那双手不如人。美凤这两年越长越出条,越长越灵秀,大家议论起她的手,就越说越起劲。都说呢,美凤毁就毁在她那双手上。你想想,好端端一个大姑娘,手有芭蕉扇那么大,一把可以捏起一个篮球,天王老爷,哪个男人见了会喜欢?手大,就会让人想到脚粗,粗脚大手嘛!
其实根本不用想,一眼就看得见。管你美凤怎么藏,就是藏不住那双手。手巴掌又大,手指头又粗,到哪儿一坐,一双大手只好抬着,人显得小了,手背上的青筋倒是粗起来,一看就知道是捏锄头把使憨力的,她要是摸你一把,不非得把你脸上撸下一层皮来,丑死。
偏偏粗脚大手的美凤,喜欢文艺,跟着村里许再发家的文艺演出队,到处跑,跳舞,扭花灯。你想想,她那双手,要是干起农活来,肯定是把好手。要是站在舞台上呢?哎哟哟,别提了,瘦精精高颠颠的一个人,你就是把她放在最后边,只要一舞起来,任你红绸翻飞,还不是藏不住,一双大手一挥,像是挥着根系了红绸子的钉耙,要脚不是脚,要手不是手,哪还有个文艺的样子?
在许大发眼里,舞台上美凤的手,像极了电视里机器人的手,骨节粗大,咔嚓咔嚓,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那临时搭的舞台,挖几个洞洞眼眼。这不是光着屁股跳舞,转着圈地丢人吗?
人家美凤还不这么想。人家美凤感觉好得很,你叫她别跳了,她就扯着脖子跟你挣,问,为啥?说,跳舞是我的命根子,谁还不兴有个梦有点爱好了,难道我们乡下人,就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这道理肯定是对的,仔细想想,又觉得哪儿不对。许大发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个屁来,只好认输,由着美凤粗脚大手挨村挨寨地跳。
这就不仅是丢人了,这简直就是老母猪抹胭脂,比不要脸还不要脸了。
谁不要脸了?不都是因为穷么。哦,因为穷,唱歌跳舞就不要脸了?这话,就你许大发说得出口。美凤知道,许大发这是找借口呢,许大发这是嫌她手大呢。想到这儿,心里的倔劲上来了,又一把扯下一片瓜叶,说,咱们分了吧。许大发一愣,说美凤你说什么?分了?说美凤你想得倒好,分了,我们家往你们家送了那么多彩礼,就分了?
美凤站起来就走,在坑坑洼洼的瓜地里,像根歪歪扭扭的竹竿,边走边说,我让我们家往你们家退回去。说完,就哭了,忙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很远,才敢回头看,只看得见黑漆漆的瓜地了,上面,星星很大很大。
很简单,美凤也进城了。
本来呢,是不用进城的。穷是穷,哪有许大发说的那样穷?又不是吃不饱饭,又不是买不起衣裳上不了学。如今时代不同了,村里人跟城里人区别不大了,城里人吃什么,村里人吃得比他们还好。城里人穿什么衣服,村里人也穿什么衣服。城里人看什么电视,村里人也看什么电视。电视上不是说了嘛,如今城里的有钱人都要到乡下来住了,那你许大发还穷折腾个啥?
只是跟别人比,没有那么多钱。话又折回来说,要那么多钱干嘛?钱倒是多了,就是再也不能跟着许再发的文艺演出队,唱歌跳舞了。
所以,从坐上班车进城的那天起,美凤就知道,她心里的那个文艺梦就这样毁了,毁在那个叫许大发的男人手里了。只不过,只要音乐响起,不管在哪儿,不管有多累,她的心里,总是会一激灵,跟着,就想出老远。
她就恨上了许大发。你不是要彩礼吗?我死也要给你退回去。你不是要进城吗?你进城我也进城。你不是要挣钱吗?你挣钱,我要比你挣更多的钱。
哪有那么容易。
许大发瞧不上美凤,是有道理的。“男人手大抓宝,女人手大抓草。”这句话,就是说给美凤的。抓什么草?美凤不知道,只知道这句话是歧视她的,只知道她要在城里找个工作,比在乡下找个男人都难。
先在缫丝厂干。这地方种桑养蚕,城里就有缫丝厂,产丝。很多村里的女人,进城打工就是缫丝。手艺活,简单,把蚕粒倒在煮开的水中,估摸着差不多了,就开始用个小刷子在上面刷,等索得丝绪,将若干个茧的丝合起来,穿过磁眼,绞成丝鞘。如今大部分活都让机器干了,人只用在一旁盯着,看着什么地方茧子缫完丝了,或者是中途丝绪断落了,你就接上。
这活计,要手巧,其实也巧不到哪儿,就讲个手疾眼快。机器根本不会等你,你只要看见哪儿断了,得“哧溜”一下把手伸进烫水里,再“哧溜”一下,抽丝接丝就得完成。这叫添绪,再笨的女人,一个月下来,靠着经验,都会干了。
美凤一双大手天天泡在热水里,又疼又痒,就是学不会。那丝太细,美凤的手指头根本拈不着。磕磕碰碰,一天下来,一鞘丝里外到处是断头,这怎么行?工厂讲究的是效益,哪有发着钱给你弄废品玩的?
不出两个月,美凤被辞退了。辞她的那天,老板盯着她的手,很鄙视,想说点什么道理,又说不清楚,最后说,你连这活都干不了,那你还能干什么?
美凤使劲藏着她的手,连补发给她的工资,都不敢伸出去拿。
确实,在这地方,进城来的女人如果进不了缫丝厂,基本找不到活路。混不下去了,就想着去找许大发。许大发在建筑工地上,美凤去的时候,日头正烈,像是到处冒着火。许大发眼睛里也冒着火,浑身湿得像是从澡堂里爬出来的。刚问了句啥事,围在脖子上的那条毛巾就差点被他“哗哗”流出的汗淹死。
美凤就说不出话来。许大发再问,她就说没事。许大发说没事你来找我干嘛?美凤一下恼了,说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许大发说我不是那意思。美凤说那你是啥意思?许大发说我就不是那意思。想了想又说,彩礼的事,我也不是那意思。
美凤转身就走了,还淌出眼泪来。只不过,太阳大,一抬眼就烤干了。
美凤就跟着秀丽,去干手机贴膜的活。秀丽是隔壁村里的女人,去镇上赶集认识的。那时候,秀丽在镇上开了间理发店,嘴又甜,手又机灵,美凤从她门前过,总感觉秀丽像只小鸟,在客人的头上叽叽喳喳跳。凡是从她理发店里出来的姑娘,个个被她打理得水灵灵的,好看得很。美凤有一次试着进去了一回,出来,许大发就拿着她使劲瞧,瞧完,拉着她街上转了一圈,遇上手机店,二话不说,进去给她买了一台新崭崭的手机。
那天,是美凤最高兴的一天。
后来秀丽嫁人了,嫁了人,就关了理发店,跟着男人进城做手机生意去了。听说比理发赚钱。美凤来了没几天,就在街上碰到她。
手机贴膜,就是在通讯公司营业大厅对面的小巷里,在自己胸前挂个小牌子,写上“手机贴膜”几个字,然后,再支个小桌子,摆个小凳子。从营业大厅买了手机出来的,一般都要找到他们这样的摊,给手机屏幕,贴个不知啥材料弄的薄膜,说是保护。也不贵,一般就是十几二十几块的膜,贴一次,收个十来块钱的手工钱。要是遇到贴上百块的,就多收点,也就三十左右。
开初的几步都做得很好,什么除尘呀,擦拭手机屏呀,像模像样的。可只要把那膜从塑料袋袋里一拿出来,美凤就不行了。心慌。她的手大,拎着那薄薄的一层,像是拎着一条滑溜溜的泥鳅,逮哪儿都使不上力气。到了贴的时候,更是要老命,对不齐,不是左边歪着,就是右边斜着。等好不容易对齐了,往下慢慢滑,又撕不下后一个离型膜了。这个时候,她会抬起汗津津的脸,想使劲透口气。就碰上了人家顾客恼死你的目光。没有办法,只好抬着活计,去找大老刘。
大老刘是秀丽的丈夫,紧挨着她们的摊摊,开了个手机配件店。卖些卡啊套啊膜啊充电器啊什么的,生意好得很,一年赚十多万。大老刘很热心,一到这种时候,忙从柜台里转出来,紧紧贴着美凤的身子,手把手地,就把那膜贴上去了。贴完,美凤已经羞得满脸通红。秀丽呢,早就满脸不高兴。
也有一贴就贴好的,这个时候,秀丽手里要是没有活,就会跑过来,跟她喊,我就说嘛,这又不是绣花,你能干好的。美凤就冲秀丽笑笑,心里更是愧得要死。
反正,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活,在美凤的眼里,还是不好干。更何况,风吹日晒的,天气热的时候,热死,冷的时候,冻死。哪像秀丽说的,干几年,就可以开个小店面了?美凤想,照她这样笨的,怕是只能蹲在外面,热死冻死了。
这天,美凤肚子疼,没有去摆摊。睡一阵醒一阵,等熬到天黑,一枕头的汗。头昏沉沉的,要挣着,才能爬起来。美凤接了半锅水,顿在电磁炉上,想煮碗面吃。想着想着,就想起家来,想着想着,就想起孤单来。就要哭。
大老刘刚好来敲门。美凤问,谁?大老刘说,我们来瞧瞧你。美凤以为秀丽也跟着来呢,忙慌着拉开了门。
进来的,只有大老刘。这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像条好奇的狗,一进来,这儿嗅嗅那儿蹭蹭的,团团转。蹭着蹭着,就蹭到美凤边上来了。一把伸手去搂,美凤磨身子躲开。又一把紧紧搂住,美凤使劲挣。大老刘呼呼喘着气,说你挣个球呀挣!这些日子要不是我帮着,你有个球的生意!说完就使劲把美凤往床上拖。
美凤一大巴掌推在他脸上,大老刘一个仰砸,捂着脸在床上疼,半天回不过劲来。
美凤趁机跑了出来。还听见大老刘骂,说,个臭婆娘,粗脚大手的,你娘的先人板板,你要是嫁得出去,老子一头撞死!
美凤哭了。很伤心。一边哭,一边跑。等跑到许大发的工棚,天已经黑透。
工棚里人多,许大发一见美凤的样子,慌了,披着衣裳跟美凤来到外边。问,又啥事?美凤这回直,一开口就问,说,你回不回?许大发问,回哪儿?美凤说,回村。许大发扭捏着,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嘛,等挣了钱,再回。再说,我这儿正挣着钱呢。美凤说,那就算了。说完转身就走。许大发追着,说,美凤美凤,我不是那意思。美凤说,你就是那意思。许大发说我根本就不是那意思。追上又说,美凤美凤,上回彩礼的事,我也不是那意思。
一口气,美凤在城外的一条小河边,坐到天亮。淙淙潺潺,清清粼粼,倒把她的心事,洗刷得干干净净。
手机贴膜是干不成了。在屋里躺了一天,美凤想好了要回家。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出了屋,往车站走。走着走着,脚还是不争气,硬生生把她带到了劳动力市场。
人不多,也不少,反正,都是进城找工作的。美凤对这儿挺熟,缫丝厂的活,就是在这儿找的。慢悠悠转了一圈,心里野牛一样扑腾得紧。想,又去缫丝厂干?又想,鬼才去!想,回家吧,回家多好。又想,怂包才回家呢!你许大发不回,我也不回。你许大发挣钱,我,我要比你挣更多的钱。
想着逛着,就碰上了赵桥富。赵桥富起先就盯着她瞧了,美凤也没有在意。后来赵桥富盯着她的手瞧,美凤才停下来,盯着他的眼睛瞧。赵桥富长得丑,还没有美凤高,西装领带一套,像只穿错衣裳的黑猴子。一看就是个精心打扮的骗子混混。
美凤对他很反感,一磨身子,就要走。赵桥富出声拦住,问,厨师干不干?美凤一听新鲜,说,厨师不都是要男的吗?赵桥富使劲摇头,面上,还带着嘲讽的笑,那模样,让美凤使劲打了个寒颤。他说,都什么时代了,还死脑筋老套路,这个时代,不创新,就得饿死。赵桥富咬牙切齿的,一口黄板牙露了出来,嘴角,还冒出了吐沫泡泡,很激动。他说,我不要男的,我要推出的,是厨娘。
美凤一听,眉头死死皱起来。她听不懂他说什么,反正,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是觉得脏兮兮的。就是难听。尤其听到“厨娘”两个字,美凤心里的火一下就起来了,她说,老娘不干那脏活。说完抬脚就走,甚至觉得整个大厅,都被眼前这只黑猴子弄得脏兮兮的。
赵桥富怪,赵桥富那天死追着美凤不放。快到大厅门口,追上了,忙着喊了一句,这姑娘,瞧你这话说的,你知道柴火鸡吗?我找厨娘,就是去炒柴火鸡的。美凤一听,站住了。柴火鸡?谁不知道呀?村里不都吃这个吗?好像突然明白了事情,就觉得自己这样跟人家说话,有点过分。就问,说,哦,你是在找炒菜的?赵桥富忙说,对呀对呀,我就是在找炒菜的。美凤说,那,你不早说。赵桥富说,我早就说了呀,问你厨师干不干?美凤说,我没听清。
边说边往外走,话就接上头了。美凤说,炒菜行呀,我在家天天干活。柴火鸡我也炒过。说完又看了赵桥富一眼,说,我看你像个骗子。赵桥富一听,觉得天大的委屈,说骗子?我怎么可能是骗子呢?我当过七年兵,是个军人。美凤一听,又拿着赵桥富打量了一眼,说,你当过兵?特种兵吧。说完,自己偷偷笑起来。
说着笑着,来到一辆面包车旁,绿色的,车门上印着“龙泉山庄”几个红彤彤的字。赵桥富赶上来,指着,说,你瞧瞧你瞧瞧,我们龙泉山庄,名头都敢印在车门上,不会骗人吧。再说了,我们这是国营单位,谁骗谁呀!
无论艺术性,还是思想性,都是难得的佳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