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楼门，双脚踏在地上，王葵花似乎才感觉心里踏实许多。
　　 一个大白天，都悬在半空中二十八层高的楼房里，时间越长，越感到憋闷，心也似乎悬空着，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像悬在梦里。走下台阶，一踏上地面，双脚几乎是本能的轻轻跺了跺。黑乎乎的沥青路面，虽然没有老家庄稼地地面那种既踏实又软乎乎的亲切感，但它毕竟是地面，而不是楼板，跺一跺，总是有踏实的感觉。
　　 张嘴大喘了几口气，凉爽的空气夹杂着树木花草的淡淡的甜香气味嗖嗖钻进肚子里，五脏六腑都松爽起来。一排三座三十多层高的高楼北面，一条人行道，从东到西，大约半里地长。楼前路旁边的绿化带里，有绿草铺地，有挨挨挤挤的冬青和小叶黄杨，还有许多高高低低的树。自己认得最准的，就是山楂树，一看就是山野乡村里挪过来的成年树，高是高，却长得少气无力，枝叶稀疏。从小一直到出嫁，在娘家那山坡上、山沟里，山楂树，见多了。春天，枝头缀满一簇簇小花朵，含苞待放的时候，淡红色的骨朵；乍开，娇艳艳的浅粉；盛开了，洁白素雅。秋天，随着秋风，一颗颗圆滚滚的山楂果在绿叶中间招摇着浓艳的红色，煞是喜人。山里头的山楂树啊，就像山野里的庄稼人，根牢牢地扎进石缝里，枝叶呼吸着山风，喝着雨水，枝叶繁茂，壮壮实实。哪像这小区里移栽过来的山楂树，天天有人浇水打药，像伺候坐月子的产妇一样伺候着，还整天水土不服，病恹恹，蔫耷耷，春天花开的时候，小区里护理花草的人，打了一遍农药，不几天，树上的叶子就耷拉了，花也全蔫了，后来，死了好些棵，让人看着都心疼。
　　 一边迈开步走着，一边抬起头，看楼群之上的天空，天色已是浅浅的瓦灰色，几片白云上还染着橘黄色，那应该是夕阳余辉照耀的结果。可惜，一座座高楼阻挡了目光，遮蔽了夕阳的影子。哪像小时候在娘家村子里，站在山坡上，遥望依依降落的夕阳，火一样燃烧的火烧云，还染着橘黄，橙红，夕阳照射下的连绵的丘陵、山谷里的村庄，都像画一样。这里呢，唉，除了高楼还是高楼！王葵花心里微微叹惜。
　　 在楼上家里天天看日历牌，王葵花知道，芒种已经过了，现在已经是夏天，如果还在老家，地里的麦子也许就快割完了。搁过去，割麦，晒麦，打场，把麦子灌进粮囤里；然后，再忙活着种上秋庄稼，都忙活完，就得过端午了。那一劲儿忙活，半个月只多不少。忙是忙，累是累，那日子，过得充实，过得乐呵。哪像现在，一天到晚的，除了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就没啥事儿可干了。看电视，看一会儿还凑合，时间长了，也觉得没趣。再说了，正像小孙子说的，现在电视里都是些帅哥靓女在打情骂俏，越看越假气，越看越提不起精神来。这个城市里倒是有山又有湖，有泉又有河，有垂柳，又有荷花，景点儿也不少，但是转悠多了，也就没有新鲜感了。隔三差五，爱逛个超市，但也不能天天逛啊。再说了，现在这毒日头，大热天，也没法出门啊。
　　 四年前，儿子非要拉着来省城大医院检查身体，结果，肾上被查出了肿瘤，马上动了手术，摘了一个肾，还打了三个月的针。动手术的时候，自己只知道是什么良性的，三个月的针打完，元气恢复了，儿子才告诉自己，是肿瘤。不过，不要紧，是最轻的。医生说了，肾脏有两个，摘了一个，另一个完全能保证肾功能的正常使用。也真是，四年了，除了第一年检查得勤一些，以后，每年检查一次，也没查出啥毛病。平时，该干啥干啥，也没啥感觉。庄稼人出身，哪有那么娇气？从动手术之后，儿子如何都不让自己在老家住了。妈，就你自己在老家，我们不放心，虽然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你有个什么事儿，我们也怕来不及啊。就跟我们一起住吧，在一起，你也能帮助我们看看孩子，做做饭。你呢，有什么事儿，我们也能及时解决。所以，从那以后，就一直和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去年，又搬进这个小区。还没搬到这里，地处小县城城郊接合部的老家高家洼也被拆迁了，就彻底断了回老家的念头。
　　 四年了，也算是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在原来的小区里，早晨和晚上还能跟着一大群老头老太太做做健身操，跳跳广场舞，人多了，说话的多，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挺乐呵。到这个小区里，不行了，没有领头雁，健身操、广场舞都做不成了。只能每天早晨和晚上散散步。到这个小区时间还不长，跟别人也不熟悉，只好自己一个人在小区里转悠，好在小区很大，比自己娘家的村庄都大，沿着小区里的环形路转，转一大圈，得有二里多地。最近几个月，每天都在小区里转转，每一次转个把小时，只为得腿上有力气，筋骨壮实些。
　　 壮实还算壮实，但整天几乎就是个啥事都不干的闲人，总叫人憋屈。儿子和媳妇都很孝顺，刚做完手术那几个月，尽量不让自己干活儿。平时的家务活，基本上都是电气化。做饭、洗衣，天然气、电器一开，眨眼功夫，就妥了。而且，儿媳妇也特别勤快，只要她在家，总跟自己抢着干，嘴里经常说，妈，您别累着，快歇歇，我来干。而且，她文化高，电器操作熟练，干净麻利快，几乎没等王葵花插手，就完了。这样，王葵花每天干的主要家务活，除了扫扫地，拖拖地，就是浇浇花，一个多小时，搞定。
　　 想当初，自己在娘家生产队里干农活的时候，那可是一把好手。那时候，年轻，血气正旺，天天在庄稼地里忙活，并不觉得累。嫁到婆家之后，既干家务活，还得忙着挣钱。站过柜台，搞过装卸，摆过水果摊，捡过破烂。反正，文化不高，只能凭力气，啥能赚钱干啥。那时候，整天忙得像个陀螺，有时候，确实觉得累。不是有句话吗，累并快乐着，那日子，过得充实，过得快活。现在倒好了，天天悠闲，不累了，却闲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不舒服。唉！这小区里打扫卫生的很多，能跟着人家打扫打扫卫生也好啊，总算是有活儿干，再说了，那活又不累人。唉！就怕儿子和媳妇嫌俺丢他俩的人。
　　 大概是傍晚六点多。这个点儿，小区里散步的人还都没出来，白天打扫卫生的也都下班了，有些脚步匆忙的人，也是下了班往家赶的人。这几天，儿子出差了，儿媳妇就和孙子一起住在她娘家，家里就剩下王葵花一个人。王葵花早早熬了点儿粥，喝了一碗，就下楼来，走一走，锻炼锻炼身体。
　　 儿媳妇思雅是儿子明睿的大学同学，现在是大学老师，他爹娘也都是大学老师，都退休了，就这么一个女儿，也挺喜欢闺女带着外孙在家住。前两年，因为自己动了手术，亲家两口就把带孩子的任务主动揽下来，现在，孙子上小学四年级了，孙子更是经常住在姥娘家。一般都是周末才回来住。思雅娘家离孙子上小学的地方更近，接送孩子上学更方便，再说了，人家老两口又是大学问，辅导起外孙来，还不是小菜一碟？哪像自己，小学二年级的数学题，都整不明白。孙子跟他姥爷姥娘，肯定比跟自己强。就是孙子不常在家，有点空落得慌。现在国家允许生二胎了，本来盼着儿子和媳妇两口子再要一个小的，自己再带带孩子，忙活忙活，就不闲得难受了。跟他俩提了好几次，不是说忙，没空再要，就是搪塞过去，反正，一直没要二胎。枪头不动努折枪杆，他们不要，自己也没招，还得整天闲得没摸没捞的。
　　 王葵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步而行。走着走着，一个垃圾箱盖子上一条鼓鼓囊囊的花塑料袋吸引住了她。
　　 这是个高档小区，听儿子说，是最好的学区房，也是这个城市里卖得最贵的房子，住这个小区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时髦，汽车一个比一个豪华。小区里有十座楼，都是三十多层，每栋房子，大小不一样，最小的，也一百二十多平方，听儿子讲，大面积的，一单元一层两户，小面积的，一单元一层三户，平均下来，每一座都得住大约二百多家，十座楼，还不得住两千多户人家？人多，打扫卫生的多，每一个楼道里都有专门的人打扫，外面的道路也有专人打扫。每天早晨八点之前，打扫卫生的站队点名，四五排，得有百十号人。人多，垃圾多，垃圾箱也多。每座楼前都摆放着七八个。楼里面的人，下楼来，顺便将垃圾提溜下来，扔进垃圾箱。小区里打扫卫生的，每天一早，拉走一趟，清理完，再送回原地方。
　　 按说，从楼上提溜下来的垃圾，应该掀开垃圾箱盖，扔进去，再阖上盖子。有的人，偏不掀盖子，要么就扔在垃圾箱盖子上，要么就扔在地上，扭头就走。王葵花虽然从小长在山沟里，嫁到婆家，也只是小县城城乡接合部的乡村，平时不太讲究什么文明。但是，在省城里住得时间长了，也觉得这不好，就像儿子说的，这种人，缺乏公德。
　　 很明显，那个鼓鼓囊的袋子，也是那表面风光心里缺乏公德的人扔的。唉，这么好的高档小区，咋也有这种人？王葵花在心里叹息着。叹息完了，眼睛却仍然盯着那条鼓鼓囊囊的花塑料袋子。虽然塑料袋是花的，毕竟透明，隔着透明的塑料看过去，里面像是衣服。眼里看着，脚下就不由自主，一步步，走近那袋子。走到跟前，王葵花心里竟然扑通扑通跳，责备自己一句，咋啦，又犯老毛病啦？自责一番，又紧走几步，从那袋子跟前走过去。
　　 走过去，脚步却又慢了下来。似乎是鬼使神差，左右前后看看，恰巧没人，扭回身，往回返，走近袋子，伸出手，一把抓过来，再前后左右看看，依然没人，急忙撑开袋口。拿眼一瞅。乖乖！都是时髦衣服。好几件。搭眼一看，就知道，大城市人才穿的好料子，做工也精致。起码得八成新，怎么就扔了呢？
　　 王葵花毕竟是个初中毕业生，一般的字还是认得的。知道小区里有两三个绿色的大木箱，架在路旁，上面写着“爱心衣物捐赠箱”。听儿子说，这是为了方便城里人处理不想穿的衣服专门设的，谁家的衣服不想穿了，扔掉又可惜，就可以放在“爱心衣物捐赠箱”里，会有人定期拿出来，送给农村贫困人家，让他们穿。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既解决了城里人处理旧衣服的难题，又奉献了爱心，解决了农村贫困人家没衣服穿的难题。王葵花的儿子曾经对她说。
　　 她守寡多年，就这么一个儿子，供应他上了大学，又读了研究生。现如今，在这个城市里工作，开着一家公司，成了老总。去年，为了孙子上个好学校，又在市中心地段学区房，买了一套二百多平米的大房子。成了老总的儿子，在王葵花面前，依然是个乖巧听话的孝顺孩子。不管再忙，只要有空，就陪着自己的老娘在小区里转。有时候，还和儿媳妇、孙子一起转，一家人一边悠悠闲闲地溜达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闲呱，每逢那时候，王葵花心里都有一种幸福感，满足感。每天都在小区里转转，锻炼锻炼身体，松松筋骨，放松放松心情，这习惯，就是儿子陪她慢慢养成的。许多树木花草的名字啊，小区里的好多设施都有什么用啊，都是儿子不厌其烦给她讲的，这“爱心衣物捐赠箱”的用处，也是儿子对她讲的。
　　 扔就扔吧，你扔进“爱心衣物捐赠箱”，也算帮助了农村里的穷人家。扔在这里，真就要被当成垃圾了。多可惜啊！这人啊，当了城市里的人，就该这么做？王葵花心里想着，眼睛审视着那几件衣服。发现里面有时髦的女装，还有两三件是新的童装。她知道，这些衣服都很贵，一件时髦女装，说不定就得一两千块。一件童装，也得好几百。它们还八成新，有一两件，几乎就是全新的。自己娘家哥哥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还都穿着价钱便宜而且土里土气的衣服，这几件衣服要是让他们穿着，一定会高兴地跳脚。
　　 越瞅那几件衣服，王葵花越觉得可惜。干脆，拿回家，洗吧洗吧，啥时候回老家的时候，送给侄媳妇和孙子孙女穿，总比就这样白扔了强。这样想着，王葵花一只手提起那袋子，就走。走了两步，又慢下脚步。要是儿子和儿媳知道了，他们一定不高兴，也许，他们会觉得自己丢了他们的人。唉！算了吧，挪回脚步，又将袋子丢回去。然后，像做错了事儿一样，加快步伐，似乎要急急忙忙地逃离。
　　 走了十几米，却又像被一根绳子往后紧紧地拽着，又慢慢地拽了回去。一只手刚抓住那袋子，听见人行道的拐角处，一号楼东头，传来人的说话声。这下，不再犹豫，提起袋子，慌忙就走，一直不敢扭头，唯恐后面的人看见自己的脸。直到走进自己所在的三号楼第二单元的楼门，才停下来，按密码，等到听见电子门铃里传出“门已打开”的声音，急慌慌踅进身去。临踅进楼门的时候，回头看看，还好，没瞅见人影。惴惴的心才稍稍平定下来。
　　 回到家里，赶紧将那几件衣服撩进洗衣机。洗好，晾在阳台上，晒干。在儿子和儿媳回到家里之前，一件件，折叠整齐，放进自己的衣橱里。折叠的时候，王葵花仔细抚摸着那些衣服，女式褂子和裤子，不但式样新颖，而且布料丝滑软薄，却又毫无皱褶。童装，都是城市里最时髦的样式，做工精细，也挺括。越看越觉得是好东西。拿手比划比划尺寸，越比划越觉得适合自己的侄媳妇和她两个孩子穿，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笑着，一扭头，看见穿衣镜里自己乐呵呵的样子，自嘲了一句，傻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