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爱】穿行纳兰容若的“醉”美世界(随笔)
掀起那口隐匿角落的爱情苦井,翻开那轴尘封地下的心灵画卷,一位“倚柳题笺,当花侧帽”的翩翩公子,吟唱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决绝恋歌,轻轻地向我们走来。这不是家家争唱的《饮水词》的编述者、大清词坛第一国手纳兰性德吗?让我们跟随着他的脚步,在浸润了他三百六十年洇痕诗笺的导引下,在氤氲着苦泉酿就的琼浆玉露的苦香中,穿行于“花雨忆前番,粉泪偷弹,倚楼谁与话春闲”的醉美世界。
穿越了悠长悠长的时空隧道,我们回到了康熙二十一年山海关外的某个夜晚。跟随康熙帝一路跋山涉水的纳兰侍卫伫立帐外,望着寒夜中好似璀璨繁星一般的军营,听着“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风雪之声,内心涌起了对故园的无限思念:“山一程,水一程,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作为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随圣驾南巡北狩,游历四方,何其威武!作为康熙器重的随身近臣,可以随时与之诗词唱和,达官显世,前途无量,何其荣耀!但这种随君侍驾的无限荣耀对于情思纷繁,骨子里流淌着清傲之气的才子来说,表面上强作欢颜,内心却只能是郁郁寡欢。
生于顺治十一年的纳兰性德,本属贵不可言的八旗望族,原名成德,字容若,是康熙朝重臣纳兰明珠的长子。容若虽然家世显赫,却无心功名利禄,他结交的“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向往的是浪漫、闲雅、自由的生活,曾自诩“不是人间富贵花”,因而“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让人悲叹的是:本是自由的风,却只能做忧伤的雨;生了一个奴才的命,却长了一颗做人的心。这注定了他的一生短暂而充满愁苦,但却“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留给了后人说不尽的哀怨低回。
公元1676年,正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农历七夕,身为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第一次随康熙帝出巡塞外,不得不暂别新婚才一年多的娇妻卢氏。遥想当年,自己与深爱的初恋情人相知相许,结果只落得“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望相思不相亲”,多情的纳兰容若病倒了。他还因此被迫放弃了殿试的机会,这双重的打击使他陷入了心灰意冷的深渊之中,“谁翻乐府凄凉曲?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就在这时,年轻貌美,性情温顺,富有才华的卢氏出现在纳兰容若的生命之中。卢氏的出现像是最黑暗的黎明前的一道曙光,驱散了笼罩在容若心头的片片阴霾,照亮了他原本晦暗的情感世界。
这是爱的力量,这是情的支撑,这是人世间最有效的解愁良药。在享受甜蜜爱情的同时,轻财重义的纳兰容若还与无锡严绳孙、顾贞观、秦松林,宜兴陈维崧,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而且,纳兰性德为“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与资材无所计惜”。正是美好的爱情和真挚的友情激发了纳兰诗词创作的灵感,《侧帽》、《饮水》二集情真意切,细腻感人,备受时人推崇。及至后世,世人也多慕其情真而爱其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晚晴著名文人况周颐更是将纳兰容若誉为“国初第一词手”,评价甚高。
远在塞外的纳兰性德想起新婚燕尔的妻子卢氏,不禁百感交集,“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想到人间还有更多的有情人都要忍受离愁和相思之痛,容若无奈地发出了“连理千花,相思一叶”、“人间别离无数,羁栖良苦”的慨叹。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短暂的别离只是悲剧命运的开始,他和卢氏如胶似漆的夫妻生活只维持了短短的三年多,还有一年的时间,他们就将分隔在阴阳两个不同的世界。
容若生性敏感忧郁,情感细腻丰富,尤重人之真情,这从他与结发妻子卢氏的似海深情以及与顾贞观等贫贱友人的真挚友情中略见一斑。正如叔本华在他的《论天才》之中曾引过的西塞罗的名言“所以的天才都是忧郁的”。
康熙十三年(1674),纳兰与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成婚。一个是八旗贵胄,一个是达官之女,可谓门当户对;一个出身显赫,文武兼备,一个年轻貌美,性情温顺,可谓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更何况卢氏还是一个解风情,识雅趣的知性女子呢。婚后的二人举案齐眉,恩爱无比,且志趣相投,互为知己,闺房中常以读书烹茶为乐,“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但是,天不假寿,造化愚人,康熙十六年(1677)卢氏因难产而离世,容若悲痛欲绝,哀伤不已。据说痛苦中的纳兰容若一年后才把妻子下葬,他又一次陷入了人生的绝境。先逢人生之绝境,后有爱情之绝唱,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不幸词家幸!纳兰容若为了寄托心中的哀思,为爱妻写下了大量的悼亡词。从此,纳兰容若的悼亡之音横空出世,破空而起,时人皆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严迪昌在《清词史》中曾写道“纳兰的悼亡词不仅开拓了容量,更重要的是赤诚醇厚,情真意挚,几乎将一颗哀恸追怀、无尽依恋的心活泼泼地吐露到了纸上。所以是继苏轼之后在词的领域内这一题材作品最称卓特的一家”。
康熙十六年(1677)农历九月初六日,此时正是重阳节的前三日,距卢氏病逝已有三个多月。容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来后的纳兰容若无比忧伤,“正香销翠被,隔帘惊听,那又是,点点丝丝和泪。忆剪烛幽窗小憩,娇梦垂成。频换觉一眶秋水”“记秀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依斜阳”、“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重寻碧落茫茫”。“刚是樽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间。一天凉露,芳魂此夜偷接。”“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谁念西风独自凉,沉思往事立斜阳。”“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在来缘,疏雨洗遗钿”……
这些大量的悼亡词绝非“欲赋新词强说愁”的平庸词家一蹴而就的矫情之作,而是一代词坛大师在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巨大痛苦后,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切肤之痛,是爱情苦井的水酿就的一池苦酒,字字血泪,篇篇愁苦,醉倒了几百年来人世间的痴男怨女,也醉倒了多愁善感的我。据统计,纳兰容若流传下来的三百多首词里,爱情词有一百多首,其中悼念亡妻的就有五十多首。
卢氏离世的第七年,纳兰容若从江南女词人沈苑的身上看到了卢氏的影子,并与之相处了短暂的一段时间,但终究消除不了心中的哀痛。康熙二十四年(1685)暮春,纳兰容若抱病与众友人相聚,席间的他一醉一咏三叹息,回来后就一病不起。七日后,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7月1日),在他常与朋友雅聚的寓所渌水亭溘然长逝,年仅三十岁(虚龄三十有一)。这一天正好是他的爱妻卢氏的八周年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