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敞开的心扉(小说)
细雨,织成灰色的纱幕,在窗外无声无息徐徐滑动。人走进去,会感到处于密匝匝的经纬中,剪不断,理不清。
要说的话全说完了,女儿又去提行李。那是只洗白了的帆布提包。镇供销社有辆去省城的三轮摩托,说好了搭车,大概这会儿也等得很不耐烦了。
但他还不尽意,心欠心欠的模样。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同时又要去大学报到,一生中难得有这样的大喜日子。他凌晨起来,重新检查了一遍女儿应该携带的日用品,确信不曾拉下什么后,于是做好饭,坐等女儿起床;也望着门等那人,神情是复杂的。有时未闩的门突然开了,他会从沙发上弹起,扶着门框,看到的却是在风中摇摆的雨幕。他老了,眼睛仍闪着光亮,只是瘦削的双肩木棍似的撑着衣袖。
此刻,他看出女儿有些烦躁,便近乎哀求地对女儿说:“再,再等会儿,她说过,你的生日就来看你,也许还在路上走……咳,咳!”
“你今天才提起她,要是继续沉默下去该多好?”
那段往事没有告诉女儿,他知道是有错误,不过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他接过女儿递来的杯子,手不停地颤抖:“我担心你会向我要她,我解释不清楚,也不能责怪她。唉,出于人之常情,她该来看你了,我一生只盼这一天。”
“她不会来的,我想了十七年。一场梦,向往的梦……我不认识她,不认识她!”女儿背过身子,伸手去袋里掏手绢。
“她是你的母亲,不会忘记你的生日。”
“爸爸——”
女儿扑向他,抱着他的双肩,柔滑的发丝在他脸上拂着。
永远难忘的往事,重又叩响他的心扉。
那一年春天,他二十一岁,她十九岁,从县农校进修毕业回来,天已经黑了。
“芳芳,看天上的星星,像我们行礼嘞。”
她没有开腔,枕在他的臂弯里,柔发拂着他的脸。周围的胡豆苗和身下的野草,散发着浓郁的清香。大小青蛙攒足劲儿,千万遍吼着同一个音节。
他用空着的左手,柔情的拂开搭在她脸上的几缕青丝。芳芳不动了,看那挂在苍穹的月,喃喃道:“钟朴,你可得记住我。”
“嗯”他的目光也停留在美丽的月宫。
“啊呀!”她呼地站起来,在身上摸索着。她捉住了什么小动物,不怯不手软,直捏得“呱”地响了一声。
一只指头大的小青蛙从她手上掉下来,恰好落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提住,小青蛙已经不能蹦跳了,就刨了个土坑,轻轻放进了小青蛙。
“你干什么?”她问。
他竟不知怎样回答。她使劲推他一掌,身子一扭。对于她这样表示生气的方法,他突然感到腻味,说:“都讲女人心最软,我知道天知道!”
得到和失去,老爱折腾他的心灵。
芳芳是大队支部书记的女儿。那时候,支部书记对农民来说是个不小的官儿。而他只有一个穿土布扎腰中式裤的父亲,自觉比她低了一级。她性格外向,他则内向,有了差异,反生出了无限魅力。所以,当她向他发起进攻的时候,他多少还有点自鸣得意,很快卷进了感情的漩涡。他明知有些卑微,偏偏又摆脱不了。“我们地位悬殊,今后能幸福吗?”他这样说,也为了调节刚才的气氛。
她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傻瓜。我们有文化,生活对你我都是公平的。”
他点了点头,把这句话刻进了脑子。
不可忘记的夜晚……
不久,芳芳沾支书爸爸的光,被调去邻县搞社教。那时他们新婚才一月,她的户口还在娘家,因为秋收后队上才决算,工分和口粮受牵扯。平时她三五天过来一次。
她外出搞社教,走得过于仓促。他在大队耕读中学教书,一时难以请假去送她。他准备接受着挨她一顿骂,谁知她写信回来反而安慰他,说为了革命,牺牲儿女私情是值得的。他为此激动了好一阵子,后来她生孩子时,才给他带来了真正的激动和痛苦。
她是那天下午用汽车送回来的,一声一声的呻呤,揪人心肠。据护送的一位工作队员讲,芳芳上午举行入党宣誓。为了这一天,她忍住了强烈的阵痛,否则,她是会提前回来的。
“好哪,总算还有命。”他嘟哝了一句,立即奔出了校门。
秋风呼呼,梅雨绵绵,田埂溜滑。他逢田过田,遇沟跳沟,敞开的胸膛冒着股股热气。
他和接生员刚拢屋门,就听到“哇”一声啼哭。接生员愣了愣,他发疯似的推了接生员一掌:“你还愣个啥?”一头就钻进了“月房”。
一晃,过了烦躁和幸福的两个月,芳芳要走了,是“四清”工作队来信催的。她管的那个大队,被分了类的一些“份子”,还在“楼”上等着,能否下“楼”,得她回去定夺。她征求他的意见,他能说什么呢?他知道,她在工作上有这么大的进步,全凭工作队队长(某煤矿的副矿长)的栽培。
而她每每谈起工作队长时,总是眉飞色舞,赞不绝口,近乎忘我。钟朴的表情则是呆板的,他见她口中常挂着这个男人,感觉很不舒服。从此他领会到了“裂痕”这个字眼的滋味。
但她临走时,他还是送她到了院子外的三岔路口。婴儿在他怀里睡得甜甜的,细眉细眼。她说像她,取个名钟小芳,夫妻各占一半。她背着挎包,弯下腰吻了吻女儿。
“你,不当工作队行吗?”他盯着怀里的女儿问。
“唔,你也婆婆妈妈的,眼睛看远点。这是一场政治运动!”她瞥他一眼,一副怨爱交加的表情。
想想也是这个理,他只好叮咛她一句:“要常回来看小芳。”
她半开玩笑地说:“有你这个老头儿带她,再不放心也放心了。”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五个月后,邮递员交给他一封信:
“……这段时间,工作催得紧,大概要提前结束‘四清’了,工作队人心惶惶,有些像溃兵败退前的情景。当地有人与上海联系,准备组织什么红卫兵,他们看见我们,目光是凶狠的。四类份子也敢顶嘴了,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要是工作队被赶走,我实在无脸回家见你们。革命革到这种地步,着实叫人寒心。工作队长很体谅我,他问我社教结束后愿不愿意到他矿上去,可以分到科室里。我有些动心,我想我是适合这种工作的。”
他几把撕碎她的信,扔在地上。有一次,他父亲从外地来看他,他刚喊了一声“爸爸”,话音未落,怀里的小芳也“爸,爸”的叫着,并在他怀里起劲地狂着。他起初惊奇,继而仿佛醒悟了,女儿当然只会叫“爸爸”!他把女儿举到头顶,连抛了几下,接着又是亲又是吻。当他和小芳安静的时候,他心里升起一种早已逝去了的感情。
这感觉叫温暖。他需要女人的温暖,女儿需要母亲的温暖。他决计去找她。
这天是九月十五日,小芳的生日。
他进入那陌生的乡镇,发觉全街的人都在瞧他,眼神是好奇的。顺着目光,他才知道人们在盯他的背,他明白了,脸上阵阵发烧。在这里,男人是不兴背娃娃的,那是妇女家的事。
他勾着头走,碰见一个背挎包的人,询问工作队住哪?那人说自己就是工作队的队员,刚外调回来。他干脆跟着那人去了。可是,那人刚兴冲冲地走到公社大门,立即被一群戴袖章的人抓住了,说这里是刘少奇的黑窝,勒令那人交代上至中央,下至普通队员的问题。那人先是一愣的,之后就临危不惧,始终不吭一声,到头换的几记耳光。“啪,啪”的声音,一直留在他的耳际。阵阵颤栗后,他暗暗庆幸芳芳走了。他希望她走得远远的,免得被这些戴袖章的人捉住打骂。
他只好回家,一路上夕阳拖着他长长的身影。
晚上,他躺在床上做了一个梦:芳芳披头散发,跑得气踹吁吁。一群人追着赶着,喊声连天。他不顾一切冲上去,伸出无限长的双臂,想拦住那群人。但拦不住,她终于被那群人捉住。他疯狂地叫着,又伸出长长的双臂,用力分拨开围住她的人,让她逃出了包围……
他醒了,却在铺上狠狠捶了一拳:“不该放她,不该放她。”
那一夜,他睁着眼睛到了天明,同时悟出了“责任”这两个字,就是应当摒去一切依赖的念头。
小芳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摆摆,像只觅群的小鸭,在不平的路面上磕磕绊绊,终于一头栽在他的小腿间,有些惶惶地呼唤着:“爸爸,爸爸。”这呼唤使他的心尖尖都在抖动。他紧紧地搂住了女儿,拿长着胡髭的嘴唇轻轻吻着那张红嫩嫩的小脸。小芳竟一动不动,只用小手推他的嘴皮,捏他的鼻子,他于是就学着小猫叫。
女儿不准他有忧愁和烦恼。
他早已辞退民师工作。可曾经他是那样渴望这样一个职业啊!他看过很多次《乡村女教师》,那些在卫国战争中立功的学生,一个个佩戴着勋章来看望女教师的场面,每每激动得他噙泪哽咽。他教耕读中学的第一天,就幻想过要培养一批农艺师,让更多人共同创造美好的世界,事不由己他未能走完这段旅程。自芳芳走后,他不知不觉学会了打毛线,缝制衣物,承担起另一种义务。他的父亲于三年困难时期饿着肚子离开了人世。好在他母亲还算硬朗,时常寄点钱给他。他一边带小芳,一边做家务,抽空侍弄了三分自留地菜园。
春夏秋冬,日复一日。
一天早晨,他照例给小芳剥鸡蛋,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他从桌上掉过头去,突然见芳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兰色工装。
他一时呆了,连小芳从他手中抓走未剥完的鸡蛋也毫无察觉。
她直立门边,表情木然,看见剥蛋的女儿,她便飞快地从挎包里取出一件红喷喷的毛线衣,往小芳身上比着:
“今天是九月十五,没什么给小芳的,赶了几个夜,织成这件毛衣。”
女儿却跑开去了。
她又望着他,他脸色黑得吓人,猛然把一条小凳甩向墙壁。
她一抖,缓缓地走出家门,不一会又踅转来,在门前异常镇静地说:
“钟朴,我不想回来了,搞了这几年工作,做了很多错事,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回来,会影响你们,还有,矿长已经把我……我们离了吧,小芳过生日,我会回来看她。”
这一刻,他的心完全停止了跳动。身前的桌子碗筷,侧边的小芳,破旧的茅屋,全然不存在了。他铁铸般立着。
屋外的秋风,又紧吼了起来,他才感觉嘴上火辣辣的疼痛,口腔里有咸涩涩的东西流动,吐出来,竟是一滩鲜红鲜红的血
她的脸白得和蛋壳一样,张大的瞳孔,凝着暗淡的光,再不像过去湖波样地闪动,只是套在工装里那两个凸起的地方在不停地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他的拳头攫紧了,慢慢扬起来,只须一瞬,那张曾经被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妩媚的面庞就会彻底变个样。这是一张有了两个男人唇印的脸,除了他,也许那另外的一张嘴像猴,像猪。想到这些,他就像含了满口蛆虫,恶心发呕;愤怒依附着嫉妒,爬上了他每根头发的末梢。
他要毁灭这尊心底深处的女神。
他闭上眼睛,连脚底的力气也运到了拳头,然而,拳头落下时,却重重地捶在桌上。毁灭一件摆饰,能算男子汉吗?
她是平静的,不惊不诧:
“离吧,钟朴,我心里已经没有你,没有你了。我是一个庸人,没勇气在刀尖上行走。我会革命,会保卫革命路线,但我不会做人,不会做你的妻子——”
声音来自遥远的空中,嗡嗡作响,犹如一群蚊子围住他。他挥了挥手。
小芳被他们忘记后,自顾大口地啃着鸡蛋,哽住了,鼓着涌泪的眼睛,发出“唔,唔”的声音。他们同时发觉,他拍着小芳的背,她去端了水来。……
暮色苍茫的时候,她走了。许久,他才走到竹林边,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觉得很小,那路也越来越窄。
他真正的既做父亲又做母亲了。他每天给女儿煮一个鸡蛋,女儿则喊着:“爸爸,给。”掰下一牙蛋,往他嘴里塞。
事后,有好心人要给他介绍一个,他说:“要对得起孩子,谁愿意,先写张保证。”条件有些古怪,农村人谁信这一套?好像人家嫁不脱,来求他似的。他才不管哩,硬是不松口。他有他的想法,她不是说过吗,女儿每年过生日她要来看看,让她来看吧!也让她知道,女儿有了他,就有了父亲,也有了母亲!
小方能到处去耍了,他松了口气,翻出教过的高中课本。白天劳动,晚上抱着小芳看书写字。小芳是调皮的,往往伸出小手,“哗啦啦”将书本掀到地上。他拍拍她的手,说:“安静点,爸爸是为了你。我学好了你也才有希望。”
这期间,他病倒过一次,赤脚医生来给他量体温,差点四十一度。他说梦话,小芳还以为喊她,来到床边拉着被盖角,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起来嘛,吃饭了。”
他清醒了,撑着爬起来,头很沉很沉,已不知脚手在什么地方。就又倒了下去,这一次,他去天堂逛了一次。醒来时,小芳端着一碗饭,怔怔地看着他。
“小——芳”。
声音只在他喉咙上转。他流泪了,小芳吓得哭起来。
文革后的第一年高考,他考上了师专,将女儿寄在父亲那里,三年学满,回到了这个镇上的一所中学。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似乎要慢慢洗去一个盛夏的尘积。
“爸爸,司机要骂人的,该走了……”女儿小芳再次提起行李,依旧是那种淡漠的口气。说是等她,不能说是为了安慰父亲那颗心。
女儿站起来,已和他一般高了,也很苗条,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要是能回来看一眼该多好!他不清楚,怎么这时很想她。她会看见,也许为了向她证实自己已经把女儿抚养成一个出色的人了。
女儿又一次催促,他才打开门,和女儿走进了雨幕,门却没有关,他想:“万一她来了,见门开着,就会知道屋里有人。”
供销社的三轮摩托停在场口等候。开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没有丝毫久等的怨气,还向小芳笑了一下呢!
“爸爸,你回去吧。”
女儿在车窗口向他扬了扬手,却只字不提她的妈,这使他心寒。时间的推移,他感到自己已不再恨她了,甚至原谅和理解她了。可是女儿不可能像自己啊!
车子开动了,在黑色沥青路上疾驰,掀起两道纷扬的白色水帘。
突然,他看见路上走来一个精瘦精瘦的妇女,他不知为什么向车里的女儿喊了起来:“小芳,你妈回来了。”
三轮摩托擦着那妇女的身子开了过去。也许是避让车子,妇女一闪滑倒路上,他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个老太婆。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奔了过去,他要去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