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陕西最穷的一个县——长武县。因是黄土高原，我们祖祖辈辈靠天吃饭。我记得有一年连续四年干旱，玉米叶子干得一摸就碎成了黄沫，地上黄土有半尺多厚，供人洗衣饮牛的涝池底干得都裂了缝。有不少人收成基本等不到来年，还有人领着儿女挨家挨户要饭吃。我们兄妹六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人。
　　 在长武县，只要一提到我们家，几乎所有的人就会告诉你，那家父母一字不识，生的儿女却个个出息，一家里出了两个将军，一个县长，一个作家。
　　
　　 一、没读过书的爹喜欢听书
　　 我没有见过爷爷，爷爷是靠在麦草垛上听广播时，被火烧死的。那天，挂在窗洞屋檐的广播里面讲的是一段评书《三国演义》。久病的爷爷，穿着棉衣棉裤坐到院子里晒太阳，吸着旱烟锅听说书，听得入迷了，没有看到火星落到了晒得发软的麦杆，更没看到身后冒起的一股黑烟，他正为大兵压城，而坐在城楼上的诸葛亮还能弹琴捏着一把汗。等家里人发现时，爷爷已经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这是大哥告诉我的，大哥还告诉我爷爷到路上拾到一张纸，都要带回家，因为，那上面有字，他说字是圣人留下的念想，不能丢。可能因为有这样的爷爷，一字不识的爹，对读书向往极了。可惜因家贫，一出生他就过继给叔叔家。叔叔家，更是穷得揭不开锅，就更别提上学了。没有读过书的爹喜欢听村里的先生读书，喜欢看电影，听秦腔。经常拿书上戏上的道理教育儿女。大哥小的时候，爹看到大哥在看小鸟，说，你看啥？大哥说，我在想为啥小鸟能飞，鸡却飞不起来。爹说，是因为鸡不想飞，它要是想飞，一定能飞起来的。你想飞吗？大哥说当然想飞，爹就抱着大哥的腰，让他双手伸开，果然离开了地面，看到天地都不一样了。爹说，记住，老大，只有你飞起来了，才能让弟弟妹妹也跟着你飞得更高。
　　 可能是爹的话，也可能是爷爷的话，反正上了学的大哥，对读书如饥似渴，字写得好，书也念得多，上了中学，后来又当了兵，从护士到教导员，到师政委，最后当到某军校的政委，成了我们乡，我们村，我们家第一个少将。让大哥最难忘的是1996年春天，正当他在北京总部某局局长的岗位上得心应手地工作时，组织决定让他到济南军区某师任政委。远离北京，家庭分居；困难很多。大哥多少有些失落感。给父母写信说，又是平职调下去，自己任正师快4年了，这次下到部队，还是平职，有些想不开。爹听到母亲的转告后，说，告诉老大，他是公家的人，公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去。叫他记着，小时侯我带着他种地的情景。当妈告诉大哥时，大哥说，我想起来了，爹种地时，为了不让庄稼苗长得太快，常用肥料和土壤把小苗底部圈起来，还用种踩一踩，让它长慢些、长壮些。爹告诉我说，这叫“敦苗”。大哥愉快地去了新的岗位，三年后，因为工作突出，从黄河之滨一个偏远的县城又调回北京总部工作，而且成了共和国的一名少将军官。
　　
　　 二、把五哥送人让二哥念书
　　 二哥比大哥小两岁，当大哥上中学时，正上完小的二哥学习成绩也非常好，可是家里随着六个弟弟妹妹的相继出生，他失了学。他把一大群羊赶到沟边，然后坐到一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被大队支书看到。支书并没有因为羊吃了庄稼训二哥，而是说三天放羊娃，会毁了一个秀才郎，你回去告诉你爹，让你去读书，要是实在困难了，就到大队里来找我。
　　 爹听了这话，在门槛上蹲了一会儿，起身就走。妈说，你别去大队里，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爹并没有出门，而是到粮囤里一升升地往出舀。母亲问他干啥，爹也不说话，硬是背着一袋高粱走出窑。上中学的大哥每周回来要背馍，比二哥小两岁的三哥到沟里担水砍柴，帮着父母种着地，饭费当然也大起来了。比三哥小六岁的姐，刚满三岁的四哥。都张着嘴要吃饭，爹说我不能让我儿再当睁眼瞎。老大能读书就行了，将来识了字，会算账就行。母亲劝着他，爹还是要背着粮走。
　　 母亲拦住了爹，说，你把粮放下，我有话说。当爹把粮食一点点地倒回囤里。母亲望着已经能扶着墙走路的老五说，有人要老六。娃娃太多了，人家说要是把老六给他家，就给十块钱，还不亏待咱娃。爹没有说饭，抱着五哥大哭了一场，最后决定把老六送了人。二哥知道后，学习更加努力，期末成绩全校第一。
　　 就在他梦想着上中学时，一直帮着家里砍柴、放羊、干农活的三弟突然得了怪病，大腿根长了恶疮，双腿站不起来了。下面还有一个6岁的妹妹，3岁的弟弟。母亲又挺起了大肚子。大哥又当了兵，他含泪失学回家帮着父母干活。
　　 在农业社里干了一年后，征兵开始了，爹说你去当兵吧。看着三弟渐渐站了起来，还有刚出生的妹妹，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在16岁的时候，到海拔5320米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当了一名汽车兵。刚当了一月兵的二哥，给家里写信说，高原兵很苦，喝的水里面有虫，四季积雪，不能感冒，少氧气。如果在高原上得了病，基本上就没命了。母亲听了，大哭起来。爹让上高中的姐姐给回信，问他是不是就他一个人在高原上当兵，要是还有一个人，他就不会从高原上掉下来。二哥从此再也没有写信说部队有多苦，在高原一呆就是三十年，从股长、政治部副主任，政委，一直干到南方某军医大学副政委，成了我们家的又一名将军。
　　 2004年，二哥所在的军医大学根据中央军委有关精神，要集体转业。二哥想不通，想让在北京工作的大哥帮忙留到部队。爹知道后，给大哥说，你问他，在地方是不是就不能干事。二哥最终跟着学校集体转业，成了南方某医科大学的书记。
　　
　　 三、一字不识的爹教会我写信
　　 因为五哥送了人，我成了家里的老六，当我懂事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住校了，因为学校离家远。要是在外地工作的哥哥们来了信，就得请村里识字的人来念，复信也要带着哥哥姐姐们回来再写。有一天，我正偎着头在看窑洞墙上贴的报纸，爹忽然问我，你把今天念的书给我背一遍。我说背不过。爹说，那就念，念十遍，就能背了。当我会背了的时候，爹一直阴着的脸才有了笑容。有天，爹忽然说，给你哥写封信吧。
　　 爹你说笑话哩，我才刚上小学二年级，都不知道信咋写？怎么能写信呢。
　　 我给你说，你写。一笔一画地写。
　　 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看着爹。爹说，你写吧。你就说，他的来信收到了，咱们收成很好，麦收了五担。我说爹，很多字我不知道咋写。比方你说的收成是啥，我不懂。爹说，就是把麦从地里拉回来晒干了装到咱粮囤了。我最后想了想，就写咱们家的麦把粮囤装满了。当时“囤”字不会写，我就用拼音代替了。
　　 爹说告诉你哥，你大（叔父）家里也挺好。我说我不知道大咋写，人家城里人都叫叔叔。爹想了想，说，那就说叔叔。弟弟妹妹得病的事我原本写了，我想告诉哥父母特别辛苦，整天带着他们去医院求医。还有一个原因，我刚学会写弟弟妹妹，想在哥面前显摆显摆。
　　 当我写完信，给爹结结巴巴地念完，爹说，你弟弟得病的事，不要告诉你哥，让他们安心工作。把那话不要写到上面。行了，吹灯睡觉吧，明天我让人写个信皮，给你哥寄走。
　　 十天后，收到了哥的来信，哥表扬了我，还给我寄了十元钱做为奖励。爹说，你看念书多重要，能识字，还能写字，不只是会写信了，以后用处会多得很。看到爹穿的鞋脚趾出来了，我把哥寄来的十元钱准备给爹买双鞋时，他说，给你买那个叫什么的书吧，你不是说有了它，天下的字就都能认识了．于是在爹的提醒下，我买了＜汉语成语小词典＞和＜新华字典＞。当爹拿着两个小书，反复看了半天，说，这可是圣书，你要爱惜。说着，取出牛皮纸给我分别包了书皮，然后让我写上自己的名字，并让我不要带到学校去，怕到学校丢了。
　　 当作文老师布置让写你最熟悉的人时，我首先写到了我两个当军官的哥哥，我想我要是写他们，肯定能受到老师和同学的表扬。结果，当我拿起笔来时，却觉得哥哥们的形象很模糊，我不知道我写他们什么。虽然看打仗的片子多了，可是我知道哥哥们没仗可打，当着叫干事的官。至于他们干什么事，我是不知道的。结果我把我的想法给母亲说了，母亲想了想，说，你呀，白念书了，整天抱着书本风里来雨里去，还不会写文章，书白念了。我难过极了。这时，三哥，挑着一担水从沟底上来了。他身上全是汗，腿上是泥。当水哗哗地倒进水盆里时，我忽然想起了老师说的写你最熟悉的人，写你最熟悉的人。于是我想起了我这个惟一的农民哥哥多年来挑水担粪，想起了他缠着让我给念书的情景，于是我忽然给妈说，我想写我三哥，可是他实在让我抬不起头。一字都不识，还是农民。
　　 妈一下子扔过来正在纳的鞋底，说，你瞧不起我和你爹都行，就是不能瞧不起你三哥，当时家里实在太穷了，你三哥才不上学的。要不是他，你就得到沟里担水，就不能到学校里去念书，你穿的第一双胶鞋是谁给你买的，是你三哥到城里给人打工挣来的。于是我写下作文的开头：当我告诉大家我要写我哥时，好多人都以为我要写当了军官的大哥二哥，或者以为我要写上了大学的四哥，可是我却要写写我的农民三哥，他是我最难忘最熟悉的人。妈说，我家没有他，我家的天就少了半边。
　　 这篇作文得了奖。当我念着这篇作文时，父母们听着听着，眼泪流下来了。一字不识的三哥把那篇作文保存到他的儿子上了学，让念给他听。就是在我给父母念作文的时候，我知道了文字的魅力有多大，也知道了爷爷为啥能因为听故事而让大火烧成了灰，于是就是在那天起，我想将来我要成为一个作家。
　　
　　 四、爹走时没有儿女守在身边
　　 随着孩子的长大，家里的生活并没有大的改善，相反负担更重了。姐姐高中毕业后，当过医生、出纳，开过拖拉机，后来因为考试优异，当上了合同工。四哥高中毕业的时候，已是高考制度恢复后的第二年，却没有考上大学。四哥要去当兵，爹说你学习好，再考一年。四哥复读一年，终于考上了大学。我当时上了小学，下面还有两个整天生病住院的弟弟和妹妹（最终他们还是夭折了）。家里农活多，所有的农活几乎都靠着家里的那头老牛帮着干，拉粪、犁地、播种，全靠它。妈说给老大老二写信让他们寄些钱吧。爹说，他们已经寄钱给老三娶媳妇了，再说他们工资也不高，又添了孩子，城里花销大。爹最后再三考虑，还是卖了牛，供四哥上了大学。结果四哥上了大学，家里除了三哥，几乎就没有了壮劳力。
　　 母亲因为三年之内两个孩子得病离世，身体也大不如前，精神也极为的落寞。
　　 有一年割麦时，三哥忽然间得了肠梗阻，住进了县医院。那时，爹已经快七十的人了，还在顶着烈日割小麦。割完后，又一辆辆车自己拉着回来。有一天，母亲做好了饭，等他半天不回来，到了地头，才发现他昏倒在地里。他清醒过来后，母亲说，你看你，生了六个儿女，一个个都让他们出去了，现在倒好，这么多的地都靠你了。
　　 这说明我的儿女有出息。儿女出息了，后代就更出息了。你看我的孙女都把书念成什么博士了，还要出国。有出息的儿孙，却不能在父母床前尽孝。
　　 2005年7月，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爹此时已经83岁了，虽然年迈，家里的经济条件也越来越好，哥哥们做主把地让别人种了，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歇息了。可是他还是闲不住。在搓玉米棒的时候，坐空了，大腿骨折。哥哥们立即送他到市医院，结果因为其他病，导致肺部感染，抢救无效，去世。
　　 爹弥留之际，在邻县当副县长的四哥回家去看他，爹拉着他的手说，你在乡里当书记时，我告诉过你，当书记不能让人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你当了县长，我给你再留句话，你不像你哥，是正儿八经上过大学的，是读书人，不要让人骂得我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四哥牢记着爹的话，所到之处，都干得非常优秀，从县里调到了市里，当了一名某局的副局长。
　　 他养育了九个儿女，活下来七个（加送给别人的五哥），在他去世的时候，我们却没有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处理后事时，我们兄妹都回去了，想着等送走父亲后，我们全家要好好照一张真正的全家福，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父亲还没有入土，大哥忽然接到电话，让他到北京去开会。至今，我们兄妹六个，遍及大江南北，总不能都一块儿回家，至今也没有一张全家福。
　　 值得欣慰的是，我果真按父母亲说的，认识了更多的字，也念了更多的书，最后成了一名作家。爹说什么是作家，我笑着说，就是专门给人编故事，爹说，好好编，编好故事。我最爱看戏，最爱听故事了。爹虽然走了，但他的话让我永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