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厚朴
用僵硬的汗水忙碌了砺骨的半年,一个用罗卜条沾盐水就玉米糊糊填饱肚子的半年。这半年,高举红旗,勒紧裤带,背粪爬山、越岭耕地的在广阔田地里革命着,用的是一种旷世的精神,使得是一股倔强的力气。终于,她靠微薄的工分分得了微薄的一袋粮食。她将它放在了自己的炕头前,紧紧守护着,这可是她下半年的全部生命食粮。
躺在烟熏火燎的土炕上,她瞪大着眼睛看着那袋粮食,直到眼皮黏到一起,稍有个动静她都会惊醒。她害怕,害怕都快成了精的耗子会来偷吃她的粮食。
天蒙蒙亮,她就爬了起来,简单地梳洗了一下,跑到院子里,仰起头来看着巴掌大的那块天上漂浮的彩云,心情十分舒畅。今天,就要成为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名宣传队员了,再也不用每天以严重身体的消耗来换取不足一斤玉米价值的工分了。
这时的她,才刚刚度过十六岁的豆蔻韶华,开始行走在第十七个春秋的路上。
“秋红,你真幸运,被推荐到公社宣传队了,终于解脱了。”一起下乡插队的“青友”们带着羡慕的口气对她说,“离开这里也好,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还要继续着‘清晨起舞挽寒风,黄昏息鼓招明月’。”
秋红看看她们,听着她们复述着她写的诗,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摊上好运的她要离开这里了,可她们还要在这里无依无靠的继续。她们要在不懂得如何生活的环境里去生活,要在不懂得种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下地劳作,要为着能吃口熟饭而跑到近三十里外更深的山里去砍柴,再用最大的毅力背回来。更要精心算计着所分配的口粮能吃到多久,饿肚子,是他们的最大担心,毕竟那个年代较穷,特别是山区了,更是贫瘠。
“秋红,记得回来看看我们,如果能有个机会,也帮帮我们……”
秋红用微笑答应着,可心里在流泪。
草草地巴拉了几口稀饭,在大家的挥手欢送下,秋红背起那袋粮食走出了知青点。因为,去了宣传队也要吃饭,虽然是大锅饭,也要自带粮面集中在一起。但不会愁断顿,因为有公社做后盾。
从她所插队的知青点到公社宣传队要翻越两座大山,总路程直线就要二十来里。以她孱弱的体质再背着和她体重差不了二十斤的粮食,途中跋涉的艰辛就不言而喻了。
秋红依着一股子快乐的心情,走走歇歇的,第一道山梁算是勉强的翻了过来。稍微歇息了一下,喝了几口清辄的溪水,准备攀爬第二道山梁的时候,天上乌云翻滚,只一瞬间,瓢泼大雨在风的助攻下,哗哗啦啦的飘落下来。她急忙将那袋粮食抱在怀里,躲在一棵大槐树下。这时,树下已经有两个人躲在那里避雨,他们也都是来自不同知青点的知青。
雨越下越大,秋红被雨浇得浑身透湿,衣服紧紧地贴在了身上,还不知道戴文胸的整个青春线条都被朦胧的隐示了出来,令站在她旁边的男知青们非常不好意思的转过去了脸。秋红瞧了瞧自己,脸色也是十分通红。
“把粮食放到这里,我们帮你看着,你去那边的社员家整理一下吧。”一位男知青背对着她提议道。
秋红点了点头,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穿过一片玉米地,她来到一户敞开着门的社员家。
“有人吗?我可以进来吗?”秋红轻声地喊着。
“谁呀?”应声走出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娘。
当这位老大娘一眼瞄见秋红的时候,身上的轮廓就让她明白了缘由:“快快,女子,赶紧着进屋。”
她原本是想在这里脱下湿衣拧干,然后再穿上就走,路途还很遥远。她向大娘说明了来意。
“哎吆,这咋得成?么好个女娃娃都漏了陷了。”大娘十分心疼的看着细皮嫩肉的秋红,叹了口气,“娃,你不是咱队上的吧?叫个啥?”
“大娘,我是前山西冯大队的知青,叫刘秋红,大娘叫我秋红吧。”
“秋红,名字好,名字好。”大娘说着就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两件衣服来,硬要她换上,“上衣是我结婚那年做下的,一直都舍不得穿。这裤子是新缝的,也没穿过,你把它换上吧。”
“这怎么行?给您穿脏了怎么办?”秋红赶忙谢绝。
“衣服不就是来穿的吗?放着有啥用?赶紧的换上!”
在大娘的命令下,秋红接了过来,展开一看,这是一件很古朴原始的农村妇女穿的右衽大襟,小襟在右侧,大襟则在左侧。穿在身上后,将大襟片从左向右拉过来,一直延伸到右腋的下侧部,覆盖在小襟片上。大襟上的纽扣偏在一侧,不在中间,在右襟片盖住左襟片边后,再将用布条编织缝制的布钮扣扣在左襟片上,这是传统的汉服。
秋红在大娘的指导下穿上了这件她从未见过的衣服,感觉到整个自己被装进了一个荷包里。
秋红看了看大娘身上穿的,却是补了许多彩色补丁的衣服。
“有点大了些,不过穿上显得娃更漂亮了。”大娘把裤子抖搂开,“来,湿的裤子脱下来,换上。”
这是一条很典型的古式肥腰折边长裤,穿到身上不用腰带,直接拽直翻转掖进裤腰里就行。
秋红有点担心,怕走着走着裤子掉了,那可就寒碜了。
大娘看出了秋红的犹豫,笑了:“放心吧娃,只要你不主动解开它,它是自己开不了的,我都穿一辈辈了,没见掉过一次。”
秋红不好意思地看着大娘,也笑了,感觉自己很幼稚,世面见得太少。
大娘又从炕沿下拿出一双鞋来在秋红的脚上比量了一下:“鞋是我女子的,我的鞋都是碎(小)脚,你没法穿。”
秋红接过来一看,鞋子是带袢的圆口布鞋,花布面的,还绣着花。
“穿上吧,别怕难看,鞋不就是穿着走路的吗?好看咋的不好看又咋的?”
秋红在大娘的鼓励下,穿在了脚上,走动了几下,很柔软,感觉良好:“谢谢大娘,谢谢大娘。”
大娘笑了:“都叫我大娘了,还谢啥尼吗?”
“可这身衣服……”
大娘明白了秋红的意思“你就穿走,有空路过了就给大娘送回来。”
秋红的心被震动了:大娘与我素不相识,而大娘的家境也十分贫困,但却拿出最好的衣服和鞋给了我,多深厚的质朴和善良啊。
这时,雨过天晴,一缕阳光从云层里倾泄了下来。
大娘把秋红的湿衣服折叠好装进了一个布袋里:“回去洗一下,凉嗮干了再换上,湿的别穿,伤身子。”说着,大娘转身到灶房里拿来两个玉米面馍馍,递给秋红,“娃,拿上,路上吃。”
秋红激动了,这两个玉米面馍馍是要用两天的劳动才能得来的啊。
她想说几句感谢话,但最终一句也没能说出来,又能说什么呢?
“嗨,看娃多情的,想掉眼泪咋地?赶紧着走吧,摸不准天还得下。”
“大娘,我过两天就来看你。”秋红拉住了大娘的手。
“空闲了来,空闲了娃必须来,来了大娘给你下挂面吃。”
吃挂面,那只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得到的唯一佳肴。
告别了大娘,秋红感到了依依不舍,她开始对自己厌恶大山厚朴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