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价值(小说)
一
尽管日夜兼程,但还是没赶上父亲的大殓之时,引娣望着阿爸的遗像,久跪不起。等眼泪哭干了,她才慢慢站起,将愤怒的目光投向弟弟和弟媳:“你们为啥不提前告诉我?你们安的什么心?”
“阿姐,侬身体不好,我们是……是怕你着急。”弟弟嚅嗫着,躲避着姐姐的目光。
“呸!侬当我是傻子?晚点告诉我,你们就可以笃悠悠地转移阿爸的财产,对不对?”引娣严厉地用手指着他俩,然后又巡视了父亲老屋一遍,“你们看看,这屋里的红木家具,全都被你们搬光了,不是转移阿爸的财产还是啥?”
弟弟弟媳理亏,低头不语。引娣盯住他俩,咽了口唾沫后还想往下说,只听见里屋传来母亲的一阵叫唤,她赶紧走进去,来到母亲的床边,俯下身轻轻地问:“姆妈,侬是叫我吗?”
“没了……没了。”母亲手指着床对面一只旧橱柜,口齿不清地说着。
引娣看了旧橱柜一眼,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残破的镜子,还能依稀照出个人影。她以为母亲指的是那橱柜,因此又俯下身轻轻地说:“姆妈,那橱柜不是还在的吗?”
“没了……没了”母亲又喊了起来。
母亲患有老年痴呆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所以,她的话往往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引娣朝外面喊了一声:“引根,小凤,你们进来。”
弟弟弟媳慢腾腾地走了进来。引根问:“阿姐,有事情么?”
“姆妈说没了,啥东西没了?”引娣目光严厉地看着弟弟。
“我不清楚啊!姆妈脑子有毛病,侬也相信?”引根摊着双手,似乎一脸的无辜。
“不对,姆妈脑子再不好,对有些东西是不会忘记的,是不是那套红木家具?”引娣问。
“不,不是,阿姐,我晓得,可能是那只小闹钟。”小凤急忙插话道。
引娣以为弟媳没说实话,怕母亲讨回那套红木家具,于是冷笑了一下:“侬怎么就知道姆妈说的是小闹钟?”
“我经常见她朝橱柜上看,上面啥都没有,就一个小破钟。”小凤解释。
引娣还是有点不信,低头问母亲:“姆妈,是不是那只小闹钟?”
“钟……钟”母亲喊了起来。
引娣这下确信了,她朝弟媳白了一眼:“还不赶快把东西拿来?”
“阿姐,我……我把它给扔了。”小凤怯怯地说。
“啥,侬把它给扔了?这怎么回事?胆子也太大了吧?”引娣火气腾地上来了。
“阿姐,侬听我说。前两天我整理这屋子时,看见小闹钟不走了,上面又脏兮兮的,所以顺手就把它给扔了。”小凤解释。
“它碍着你俩啥事了?你们为啥不把红木家具给扔了?”引娣瞪起了眼睛。
“阿姐,侬说得也太过分了吧?这只破闹钟能和红木家具比吗?红木家具值几十万,它也值几十万?”引根嚷了起来。
引娣一听火了,顺手拿起桌上一只空药瓶,往地上一摔:“我告诉侬俩个人,不管闹钟值不值钱,如果不把那闹钟找回来,我就跟你们没完。”
小凤吓得一哆嗦,拉了自己男人一把:“引根,别吵了,我这就去找找,很快的。”
“都两天了,能找得着吗?”引根朝媳妇瞥视了一眼。
“能,肯定能,你们等着。”小凤说着,匆匆往外走。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小凤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拿着闹钟模样的东西,朝引娣手里一塞:“阿姐,就是这个东西。”
引娣看了看,又将小闹钟放在了母亲面前:“姆妈,小闹钟找到了,侬看看。”
母亲仅盯了几秒,又喊了起来:“钟……钟”。
这下把引娣给弄糊涂了,她困惑地看看小闹钟,又看看年迈的母亲,不知道错在哪儿?她皱着眉问:“小凤,是这只闹钟吗?”
“是呀!没错,我好容易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小凤认真地说。
“那姆妈还嚷嚷做啥?”引娣还是疑惑。
“她脑子有病呗!”引根一旁插话。
“侬再说姆妈脑子有病,我就对侬不客气。”引娣气愤地警告。随后,她又拿起那只小闹钟,仔细观察起来。终于她看出了猫腻,手举着小闹钟,朝弟媳冷笑了一下,“小凤,侬老实说,这是姆妈的那只闹钟吗?”
“是呀!千真万确。”小凤眨着眼睛。
“侬糊弄谁呢?小凤,侬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姆妈。因为当年阿爸给姆妈买的闹钟里面,有一只鸡啄米的图案,这只没有。”引娣严厉地说。
小凤脸色霎时红一块白一块,低垂着头不敢吱声。
“我说呢!都两天了,就这么容易找回来了,原来是在糊弄姆妈。侬说,这只闹钟是从哪儿弄来的?”
“是从……从我同事那儿弄来的,就想交个差呗!谁会想到有这么多讲究。”小凤嘀咕着。
“我不跟你们谈这些没用的,明天你们必须把姆妈的小闹钟找回来,否则,你们拿去的那套红木家具,必须搬回来。”引娣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二
引娣本不想自己亲自去的,都60开外的人了,身体又不怎么好,跑不了远路。但昨天弟弟及弟媳的那副德性,实在是让她放心不下,只好临时改变主意,让弟媳看管着母亲,自己则“押着”弟弟,去寻找母亲的小闹钟。
白色的“吉利”车,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郊区奔去。在一处偏僻的路上,引根突然将车刹住,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引娣开了口:“阿姐,我求求侬,还是别去了吧?太不划算了,还不如在淘宝网买一个,啥式样的闹钟都有,只要二十来块钱一只。”
“引根,侬还在动啥歪脑筋呢?这是买就能解决问题的吗?我看侬活了50多岁,还不如一个小囡呢!”引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引根不吱声了,叹息了一下,然后又发动了车子。白色“吉利”车开了一阵后,七拐八弯,最终在一处垃圾处理场门口停下。姐弟俩下车后一前一后,往垃圾处理场走去。
刚走到门口,一位看大门的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他俩一番,淡淡地问:“来找东西的吧?”
“侬怎么就知道我们是来找东西的?”引娣有些惊讶。
“这还要用问吗?这里既不是超市又不是公园,没事情来这儿干吗??”男子斜睨了他俩一眼。
引娣咧嘴一笑:“师傅,侬猜得没错,我们是来找东西的。”
“找啥呢?是金表没了呢?还是钻戒没了呢?”
“不,不!是一个小闹钟。”引根插话道。
“啥,小闹钟?没了就没了,又不值钱,找它做啥?”男子不屑一顾。
引根得意地朝姐姐觑了一眼,意思就是: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引娣没理睬他,朝那男子微微一笑:“师傅,我们来寻找的那只小闹钟,可不一般,它是我们家几代人传下来的,据说当年慈禧太后曾经用过。”
“是吗?那是得好好找找,慈禧太后的东西可值钱了,古董。”男子眼睛里闪着亮光。
“那这件事情,我们找谁呢?”引娣问。
“跟我来吧!”男子松了口气,手一挥,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姐弟俩则跟在他后面。引根见自已目的没达到,不满地朝姐姐撇着嘴,引娣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一会儿,来到一间简陋的矮房子前,那男子朝里面喊了一声:“老板,生意来了,有人找。”
话音刚落,从里面出来一位瘦高个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支烟,扫视了姐弟俩一眼,漠然地问:“两位找啥呢?”
引娣于是将原先说的话,又重述了一遍。瘦高个想了想,将烟蒂往地下一扔,踩了踩,朝引娣伸出三根手指。她不明白,怔怔地问:
“三百元?”
“不,三千元。三百元能做什么?连使用人力都不够,况且还有推土机呢!”瘦高个撇着嘴。
“这么貴?能不能少点?”引娣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和侬这只古董相比,三千块钱算得了啥?再说,我得用那么多人力和设备。”
引娣有些后悔不该撒谎,但如果不撒谎,实话实说,万一人家不肯怎么办?所以,她想了想,把手一挥:“算了算了,就按侬说的数,不过,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找到找不到,跟我们没关系,因为我们已经付出了。所以,侬得想清楚。”瘦高个白了她一眼。
引娣没辙,只好按人家的意思办。于是,一手交钱,一手开工,寻找“宝贝”的事立即拉开了架势。很快,一台推土机加5个员工,在一座垃圾山旁忙碌起来,铲、倒、翻……整整忙了一个上午,却没见到那只用塑料袋装的小闹钟。
引娣的心,一下了提了起来,十分紧张地问:“老板,怎么会没有的呢?我问过有关部门的,他们说就在你们这里。”
“侬别心急,还有一处垃圾山没翻呢!等吃好午饭再继续。”瘦高个咧嘴一笑。
听他这么一说,再往远处眺望,果然看见前面还有一座垃圾山,引娣这才放心了。
下午继续。又是一阵铲、倒、翻……终于在垃圾山的半山腰,一位女员工手拎着一只塑料袋,兴奋说:“老板,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呢!”
瘦高个接过东西,看了看,朝引娣露出惊异的表情:“这不就是只破闹钟吗?什么慈禧太后的东西?净瞎说。”
“哎,老板,侬管它是啥呢!找到就行。”引娣兴奋地接过小闹钟,往包里一塞,然后朝弟弟一挥手,迅速离开了垃圾处理场。
三
小车像箭一般,射向前方。引娣坐在后座,手捧着小闹钟在仔细察看。虽然这只小闹钟一圈的绿色油漆,差不多都掉完了,但镀锌的外壳,却没有丝毫的锈斑,亮得可以照出人影。在钟的外壳内部,有3只小鸡围着母鸡啄米的图案。引娣知道母鸡的头部会动,于是尝试着拧了一下发条,可这才发现发条断了,已经无法启动母鸡的头部。她不免有些泄气,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尽管小闹钟已经不能使用,但并不妨碍引娣对它的追思。她依稀记得这只小闹钟,是1967年秋季,父亲花了8块钱买来的。当初,父亲的目标并不是这只小闹钟,而是手表,因为母亲在纺织厂工作,“三班倒”,没有一只手表极不方便。但父亲一直没弄到手表票,不得而已,只好花了点工业劵,买了这只小闹钟。为了买这只小闹钟,父亲跑了好几次商场,因为母亲属鸡,而带鸡啄米的小闹钟不多见,所以,他费了不少精力。虽然小闹钟的价格,远不及手表,但母亲非常喜欢,天天放在人造革的包里,上下班拎来拎去。直到后来有了手表,母亲才将它固定放在了橱柜上。她还记得1971年4月,她到内蒙古插队,想把这只闹钟带走,母亲无论如何也没答应,弄得她不欢而散。她一气之下,两年都没回家过年。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在内蒙古安了家,先当母亲后当婆,渐渐地,她才感悟到自己母亲当年对小闹钟的那份情感。
在不知不觉中,引娣发现车已经进入了市区,离家不远了。她捧着小闹钟,想早点给母亲一个惊喜,可又有些忐忑不安,似乎感觉还有啥事情没完成。等到小车在红灯面前刹车时,她朝弟弟开了口:“这儿有修钟表的店家吗?”
“怎么,阿姐,侬还想打算把它修一下?”引根冷漠地问。
“有这个打算,总不能把坏的钟给姆妈吧?”引娣说。
“它本来就是坏的,都这么多年了,侬还真把它当成古董了?”
“别废话,侬就说这里有没有修钟表的店家?”
“没有。即使有,人家也不会修侬这只破钟。现在都啥年代了?钟表店修的都是名表。”引根讥讽地说。
引娣没再言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趁车还停着没动,她拉开车门就跳下了车。
“阿姐,侬这是做啥?还真去找钟表店呢?”引根露着鄙视的眼光。
“不管侬事情,我找我的,侬走侬的。”引娣头也没回,拎着个包就匆匆往前去。
引根苦笑着摇摇头,一踩油门,兀自将车开走了。
自从在内蒙古安了家,引娣就很少回沪,因此,对面目全非的上海马路和建筑物,已经完全陌生。她已经根本找不回当年的城市印象,只能凭着一张嘴,四处打听什么地方有修钟表的?费了好大劲,总算有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老头告诉她,在某某路某某弄堂里有一家修钟表的。她顿时开心极了,立刻叫了一辆出租车,赶了过去。
四
在一条很逼仄的弄堂里,引娣找到了这家家庭作坊式的钟表修理店。说是钟表修理店,其实就是利用底楼一个窗户,在窗口放一只写字台,在窗外面吊一块搁板,墙壁上刷上“修钟表”3个大字,便是修钟表的了。
修修钟表的也是一位本地男子,60来岁,秃顶,生着一副水泡眼。鼓鼓的眼皮上套着一只放大镜,正聚精会神地检修着一只手表。窗开着,但出于礼貌,引娣还是叩了一下窗玻璃。
“水泡眼”头一抬,不冷不热地问:“侬是来修表的,还是来拿表的?”
“我是来修闹钟的。”引娣拘谨地笑笑。
“啥,修闹钟?不修不修,侬没看见我正忙着呢!”“水泡眼”又低下了头。
“师傅,侬帮帮忙好吗?我来一趟不容易。”引娣微笑着说。
“侬就是跪下来求我也没有用,我是不会修这么低档次东西的,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水泡眼”无动于衷。
眼看商量不成,引娣只能万般无奈地走了。可只走了几步,“水泡眼”从窗口探出脑袋,朝她喊道:“哎!修闹钟的,侬等等。”引娣以为他回心转意了,于是又来到了他的窗口。
“侬手里的那只闹钟,我看也不用修了,我手里有现成的闹钟要不要?”“水泡眼”鼓着眼睛问。

小说围绕一只小闹钟展开,痴呆的母亲唯独对一只小闹钟放不下。看到这里,就深深吸引读者的眼球。这是作者开篇抖一个大包袱
随着深度文章,作者刻画了一个孝顺的女儿以及不孝顺的弟弟和弟媳。强烈的反差让读者对文章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通篇文字不多,却跌宕起伏。足见作者文字功底深厚。拜读欣赏了。
另外编者按也写的好精彩,给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