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祝福江山】拆墙(小说)
引子
在我们孙家庄,曾经发生过一个院子里三个亲兄弟从争相垒墙、横眉冷对到共同拆墙、和睦共处的传奇故事。要想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就得让我先从这个院子说起。
这个院子是个向阳宅,东有邻居,西临胡同,北靠人家,南邻大街。堂屋东西长三丈二尺五,南北宽一丈五尺梁,屋后两丈五,上天井只有三尺宽的地方。东西厢房都是三丈长,丈二五长梁。大家听到这里,不用我再多讲,都会觉得这个院子比较狭小,院中的空地不会宽敞。据说曾有人用木匠尺仔细量过,对外郑重宣布说是东西距墙也有六尺,但实际上多多少少也有点勉强。三座房子都是青砖到顶,盖得非常气派,在东西厢房的下端用砖墙连了起来,修建了个富丽堂皇的大门楼,这就是上世纪孙家庄里最高档的建筑。不知外乡人对此评价如何,但在当地人看来,却是十分时髦漂亮。老年人夸它浑实窝严、聚留钱财。青年人说它实用严谨、美观大方。
前些年,这所小院里又搞了点基本建设,不是盖了一座房,倒是添了两堵墙。这两堵墙究竟添在何处?请大家相信,这墙确确实实是添在了院子的正中央——东西厢房的上端被“驴打滚”的“一八”(厘米)砖墙挡得风雨不透,沿着院子正中间的分界线上垒砌的是两米五高的“二四”(厘米)砖墙。我虽不知从堂屋里顺着西天井出来是啥滋味,但我却亲身经历过要从街道上进入厢房时,若不精心地侧着身子走,墙上的灰尘就会毫不客气地沾到你的衣服上。
对于如此使人感到难受的“丁”字墙,当时却有人拍手叫好,高度赞誉它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我们中国新兴的一门科学——“政治建筑学”。
这所小院里的“政治建筑学”是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发展起来呢?这还得从解放前说起。
一
原来这个小院子,不光没有这个“丁”字墙,再往前推,也还没有这三座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它本是俺庄大地主王百万的一所小杂院,只有堂屋三间一伸手就能够着屋檐的茅草房。在这三间茅草房里,晴天能晒太阳,雨天能逮青蛙。这个荒凉的小院子是一个穷人家被逼抵债给王百万的,王百万也没有多大的用场,于是就让它顶着腥风血雨,凄凄凉凉地蹲在大路旁,在风声雨声的伴奏下,向人间呜呜咽咽地倾诉着满腹的委屈和不平的惆怅。也许是小院子的倾诉得到了回应吧,苍天有眼,终于把一家老小三口人塞进了这三间茅草房。这家的男人名叫申转运,当时有三十来岁,一条扁担两只筐,前头挑的是儿子和破被,后头挑的是破锅和几件破衣裳,至于破衣裳下面还装有啥,谁也不会再去想,扁担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病婆娘。夫妻俩从西边一路讨饭来到了孙家庄。不知是男人不想再走下去,还是婆娘再也走不动了,反正是夫妻俩一进了孙家庄就没再走,央请穷乡亲求情,申转运给王百万当了长工,婆娘给王百万当了女佣,就被安置到了这个小院安营扎寨,度起了难熬的时光。
从此,夫妻俩就像被抬上了王百万的“榨油机”,不分黑天白夜当牛做马,流尽了血汗。申转运咬紧了牙关,顽强地活着,他在睡梦里也在盼望着“转运”。他盼呀盼呀,终于盼到了“转运”的好时光,解放军解放了孙家庄,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土改时穷人斗倒了大地主王百万,申转运也分到了十几亩土地和这个小院。申转运夫妻俩整天除了笑还是笑,小日子就像芝麻开了花,一节更比一节高。不出四年,就盖起了这三座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大家一听,也许感到惊奇,像他这样的赤贫户,不长时间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呢?要想揭开这个谜,那还得倒过头来把申转运为啥要逃荒的原因讲一讲。
外地人也许不大了解“怀地黄”的身价吧?怀地黄产于覃怀,覃怀又被称做河内,是指古代中国(黄)河与(太行)山之间那片狭长却富饶鲜活的土地,到了明代被称为怀庆府。怀地黄种植已历时近三千年。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江、浙、京、津、湘、蜀、皖、鲁等均有所出,今人惟以怀庆地黄为上”。《本草品汇精要》:“今怀庆者为胜”。《本草从新》言:“以怀庆把大而短,糯体细,菊花心者佳”。地黄可分为生地和熟地两种,《本草纲目》载:“地黄生则大寒,而凉血,血热者需用之;熟则微温,而补肾,血衰者需用之。男子多阴虚,宜用熟地黄;女子多血热,宜用生地黄。尤其是熟地,填骨髓,长肌肉,生精血,补五脏,利耳目,黑须发,通血脉。”确系祛病延年之佳品。地黄产地很多,然而最优者今人唯以怀地黄为上。怀地黄分为鲜地黄、生地黄和熟地黄。鲜地黄呈纺锤形或条状,长8-24cm,直径2-9cm。外皮薄,表面浅红黄色,具弯曲的纵皱纹、芽痕、横长皮孔及不规则疤痕。肉质,易断,断面皮部淡黄白色,可见桔红色油点,木部黄白色,导管呈放射状排列。气微,味微甜、微苦。生地黄多呈不规则的团块状或长圆形,中间膨大,两端稍细,有的细小,长条状,稍扁而扭曲,长6-12cm,直径3-6cm。表面棕黑色或棕灰色,极皱缩,具不规则的横曲纹。体重、质较软而韧,不易折断,断面棕黑色或乌黑色,有光泽,具黏性,无臭,味微甜。生地黄甘、寒。归心、肝、肾经,清热凉血,养阴,生津,用于热病舌绛烦渴,阴虚内热,骨蒸劳热,内热消渴,吐血,衄血,发斑发疹。熟地黄为生地黄经火烤焙、九蒸九晒的炮制加工品,呈不规则的块片、碎块,大小、厚薄不一。表面乌黑色,有光泽,黏性大,质柔软而带韧性,不易折断,断面乌黑色,有光泽。无臭,味甜。熟地黄甘,微温,归肝、肾经,滋阴补血,益精填髓,用于肝肾阴虚,腰膝酸软,骨蒸潮热,盗汗遗精,内热消渴,血虚萎黄,心悸怔忡,月经不调,崩漏下血,眩晕,耳鸣,须发早白。掰开它的断面呈菊花心状,内为黑褐色并有光泽,油性大,皮细如绵,摸着软,吃着甜,如同果脯一般。怀地黄为地道药材,药效最佳,号称补肾仙药,名盛而价高,古称为“怀参”,乡间俚语也戏称它为“受不了”,就是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的那种东西。“怀参”是老怀庆府(今焦作市)的地方特产,畅销国内外市场,在有些地方还被列为馈赠亲友的珍贵礼品。
本地乡谚说:“一亩园,十亩田”,即是说种一亩“怀参”顶得上种十来亩庄稼的收入。申转运的上几辈都是种“怀参”的好把式,虽然几辈人也做过发家致富的好梦,但一无土地,二无本钱,只是空想想而已,想富富不来,恨穷穷不去,他们的血汗只能使地主更富,自己更穷。到了申转运父亲这一辈,才算自己家有了两亩命根地。老头子的脑筋好使唤,又肯下硬功夫,历经了千辛万苦,神不知鬼不觉地培育出了一个怀地黄的新品种。这个新品种的黑叶子形状象状元公的纱帽翅一样,地下块茎呈金黄色,产量高,块茎大,长得和小棒槌一样,别人一亩地才收获二三百斤,他这两亩地却收获了六千多斤,一下子就卖了两千多元,这下子可把老头子高兴疯了,就给这个新品种起名叫做“金状元”。尽管老头子严密封锁消息,但这奇事到底还是传到了大财主刘剥皮的耳朵里去了。没过几天,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伙土匪就把申老头和他的两个儿子绑了票。父子三人受尽了折磨,后来还是请刘剥皮从中说合,一千元钱一条命,才算把父子三人放了回来。申老头家里人卖光了地,也花完了钱。刘剥皮声称,申家父子应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还应该给他免费当上三年长工,在他家的田地上把那个“金状元”种出来,好让他也发上三年的横财。
饱经世故的申老头至此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倾家荡产的泼天大祸从何而来,心里恨透了刘剥皮,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刘剥皮恼羞成怒,就叫人把申老头吊在大梁上,用皮鞭边抽边骂:“你不把金状元的栽子交给我,我就活活打死你!”申老头向刘剥皮喷了一口血水回骂:“我家的金状元都被我蒸成熟地卖光了,你癞蛤蟆休想吃到天鹅肉!”刘剥皮也怕真的打死了申老头,就绝了他得到“金状元”栽子的想头,就只好把申老头放回了家。当奄奄一息的申老头得知狗腿子们挖地三尺、翻箱倒柜也没寻到“金状元”的栽子时,心里感到非常宽慰,就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说:“我的儿呀,恁爹我是不行了,刘剥皮绝不会就此罢休,金状元的栽子被我一个人暗暗埋在庄东运河堤边那棵大柳树下,你们俩带上栽子快逃、逃……”申老头话没说完就断了气。兄弟俩连哭也不敢高声,眼泪只敢往肚里流。当夜兄弟俩悄悄地埋葬了父亲。刚刚十九岁的弟弟申双运把牙咬得硌啵啵直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一个人翻墙进院,给刘剥皮家放了三把火。
在一片救火声中,弟弟申双运跑回家对哥哥申转运说:“哥哥呀,刘剥皮家的火是我放的,咱快逃走吧!”
哥哥申转运焦急地说:“还有金状元的栽子没有挖出来哩。”
“都是金状元惹的祸,这年头到哪里也会种出祸害,就让它烂掉算了!”
“不,我一定要带上它”,哥哥申转运拿了把锄头就跑了出去。
烈火越烧越大,喊声越来越急,弟弟申双运再也站不住了,就拔腿一溜烟地往北方的山上跑去。
等申转运挖回来金状元的栽子,他的婆娘也收拾好了东西,在越来越高的救火声中,在漆黑的夜色掩护下,他挑起了孩子和栽子,带领着婆娘,急匆匆地踏上了向东方逃荒的路程。
申转运来到孙家庄后,就把筐里破衣裳下面盖着的金状元栽子暗暗地种在了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这里种三棵,那里种五棵,金状元被其他植物掩护着,隐藏得严严实实,长得好坏不说,反正是为了不断绝种苗。申转运等着,盼着,他在等待着能有自己土地的那一天。
土改后,申转运如鱼得水,在自己分得的十几亩土地上经过了快速繁殖,全部种上了金状元,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政通人和,风调雨顺,好栽子再加上好把式,金状元连年获得了大丰收,申转运真的转了运,大把大把的钞票往腰里装。大家可以想想,他只盖了三座大瓦房还有什么可稀奇的。
二
正当喝够了苦水的老两口享福的时候,申转运不知是累死的,还是高兴死的,反正是带着满脸笑容,在一天深夜,不吭不哈地去找他那在天堂的爹娘走了。没过半年,他的患难妻子对他也放心不下,也匆匆忙忙地寻他去了。这个院子里从此只剩下了小兄弟三人,当时老大玉彬刚交十九,老二玉林才过十一,老三玉文仅仅九岁。
从此,老大玉彬一半当爹,一半当妈,照应两个弟弟一块过日子。老大如果有了一个白馍馍,也要一掰两半分给两个弟弟吃,自己只吃点粗粮来填饱肚子。两个弟弟年纪虽小,但特别懂事,整天想方设法为大哥分担家庭的重担。街坊邻居都夸这兄弟仨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只差多长了两个头。
老大玉彬老实巴交,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了远近闻名的培育怀地黄的一把好手。他下定决心要叫老二、老三都好好上学,改改几辈子只会握锄把的大老粗门风。
可是老二太不争气,生来脾气倔强,虽然在家里还听大哥的话,但到学校里却处处和老师作对。老师说上课不能去厕所,他却满堂大叫:“活人总不能尿憋死,我非去厕所不中!”老师罚他背诵课文,他伏在课桌上头也不抬。老师气得用教鞭敲了他的头几下,他这下可就说话了:“越打我越不背,越打我越不背!”老师说:“你真是个犟筋头,你不背书就别上学了!”他站起来拿起书包说:“不上就不上!”老二玉林说得出做得到,从此就真的不再去上学了。
老三玉文可与老二不同,上学念书可操心啦,在班里回回非考个第一不可,若是偶然考个第二名,他就会气得吃不下饭。他把书不光在学校里念,回到家也念,就是吃饭、走路、上厕所两眼也不轻易离开书,一口气念到了高中三年级。正当快要考大学的时候,老三玉文得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大队看他文笔很好,就叫他暂时代理秘书。玉文仔细考虑:“一边代理,一边在家复习,明年再考大学也行。”于是他就满口答应了。上大学,这可是玉文从小就立下的宏愿啊!真不巧,老三玉文的愿望未能实现,来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大学停课闹革命,不再招生了,遗憾呐遗憾,老三玉文的终生遗憾哪!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日月催大了兄弟仨,院子里的情况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再也不是三个人了,除了三位“正规军”之外,又添了两个“杂牌队”,老大、老二还都有了“接班人”。人口一多,不免嘴杂,但在老大的精心治理下,虽然不能再夸是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但也没有听见过小院里吵过架、怄过气,全庄人都羡慕这个院子里和和气气、同心协力。几年来,老大的耐劲、老二的硬劲再加上老三的巧劲,兄弟仨把金状元提纯复壮,升级换代,更上了几层楼。庄北地的三亩试验田里亩产已经达到了将近六千斤,个个怀参就像个光芒四射的金娃娃,长得真喜人哟!
兄弟仨整天合不住嘴笑,一致决定让“金状元”升级为“金元帅”。老三申玉文妙笔生花,又写经验,又写报道,报纸上有像,喇叭里有名,县里和地区里不少干部前来参观,外公社、外县很多药农赶来取经,很多人在赞叹“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很多人都在夸奖兄弟三个心心相印,配合默契。往后看吧,这兄弟三个仨心合一心,还怕搞不出新名堂,还怕干不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