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爱】一把老蒲扇(散文)
蒲扇不比羽扇,“羽扇纶巾”,一身智者的儒雅。
蒲扇怎比绸缎小画扇,“画扇拂游尘”(南朝鲍泉诗句),那“纨扇”扇去尘埃的烦恼。
蒲扇更不能比折扇。宝钗折扇扑玉蝶,扇骨跌断,一番哀婉,绵绵纤情,染了一地,这是玩情的道具;“公子王孙把扇摇”,悯农恨闲,似乎公子王孙应该换一把蒲扇了。
对那些除了蒲扇以外的扇,似乎感觉高端,玩不起,主要怕伤情,最有感觉的是我妈的一把老蒲扇,煽情,也注满了哀伤,我喜欢那种滋味的痛。
一
蒲扇也多情,多的是一段酸楚。我家那把蒲扇刻着岁月印记,好像从来仅一把,没有换过。在我记忆里是挥不去的“煽情之扇”。
六十年代初,乡下也有简易折叠扇子。电影《红楼梦》里都有,只是到我们乡下推广起来多了些年头。折叠扇从来都代表一种不正经,我妈妈说,那是公子哥才拿的东西。我妈的话令我想不出其中必然的逻辑。后来外出求学,遇到同学“老古董”守武,有一段“舌战”故事。入校日他接待了我,帮我搬运行李,铺好床铺。我没有哥,他给我哥的感觉。原来他是早内定的班长。他与我有着天生投合的默契,朋友不多只一个,就他。好像入学一个月后的某星期天,他不分青红皂白,拉了我就去逛街,很反常,他是拒绝花花世界的班级旗手。路上,他讨厌地说,必须理掉发!我无言。
“剪成寸发吧。”他又说,“长发是小资产阶级的。”他不像是开玩笑,脸色很严肃,就像作剃发超度般的虔诚,我感觉怪怪的。
“哦?”我对“资产阶级”这个概念很惧怕,曾经与站错了“阶级”而有过一段坎坷,被打成“孝子贤孙”,没有血缘,一打就成。我知道他不会因我的发长而再陷我于另类,我质问他:“长发就是资产阶级?这是唯一的标志?你看街上多少长发!”指着眼前过往的城市年轻人,义愤掷地有声!短发就是无产阶级?大约是,不然他没有理由让我蓄一头寸发。
“我花钱。”好像怕伤了我自尊,他低声说,“长发很麻烦。”这是人情味,钱可以收买我,那时我最没有出息。在烟台剪发大概是两角钱,对我而言,是奢侈,他没有拿“出资方”的身份来凌压我,他永远是善意的,对朋友才软硬兼施。
“你怎么就是和我妈一个样。”我想起了我妈对手持折叠扇人的定性言论,也是借机跟最亲密的兄弟表达想家的情结。
说了我妈的观点,他居然表示十二分赞同。现在想,那个时代对于人的思想意识的禁锢与雕刻,怎么可以如此深刻和偏激,把本来不存在因果关系的现象与本质划上了稳重的等号。
其实,那天他裤兜里就有一把折叠扇,最便宜的那种,是竹篾做的,泛黄,至多值五毛钱。裤兜浅,露出扇柄,他塞了塞,斜目看我,我装看不见。他怕成为我反驳他的鲜活论据。不能抓他的小辫子,心里还得感激他出资我剪发。
二
想那时,我当然要反驳我妈的观点。我说,你看退休的刘老师,整天都手摇一把折叠扇,我很喜欢。难不成刘老师也是“公子哥”?
我妈显然没有底气,不着边际地说,刘老师年轻轻退休了,不干事,摇就摇吧。他的话尽管没有激烈的字句,可在证明她的看法。
刘老师年轻时候就患高血压,约三十多岁就申请病退了,村民羡慕他的自在生活,但也有微词。
妈妈从来不善与人争辩什么,不能让她体无完肤,只能笑笑她很荒谬,不可理喻,我也是怕伤害了她无知式的善良。
有一年,夏天来了,妈妈去村上的代销店买了一把蒲扇,我清楚地记得花了一角八分钱,她回家还算计了一角八分钱可以买差不多一包“洋火”(火柴),三包缝纫针,还可以打三斤酱油……
这是她的奢侈品。对于不同阶层的人来说,“奢侈”的外延不同,这种比较往往更刺痛了她花钱无度的心。蒲扇不像洋火和酱油是生活必需,完全可以用别的东西来取代,曾经就用过梧桐叶扇风,所以她自责。
蒲扇就是“蒲葵扇”,我妈管它叫“芭蕉扇”。这种扇子是源于南方,扇面是硕大的蒲葵叶子,它的柄就做了扇子把,很自然。妈妈有着极大遗憾,她絮叨过,人家买的贵点的,在蒲扇叶面上都是烙了画的,树木婆娑,花枝招展,层峦迭峰,流云赋形……还有复杂一点的图案,如楼阁房舍之下流水潺潺,高山小溪诗情画意……这些,她很向往,不然她不会说给我听,她哪里舍得奢侈与破费。我家从来都欠生产队的钱,每到年终决算,我妈妈就满眼忧色,开始以为更年期,后来知道钱最左右情绪。她若狠狠心再添点钱买了烙花的蒲扇,拿出去乘凉,人家会说三道四,欠队上的钱,哪里还有钱买这样贵重玩意,“内敛外酸”才正统,绝不能“炫富”。
在那个十分贫乏年代,猜忌往往最丰富,我对贫穷根源的认识不仅仅是限于经济能力有限而造成匮乏与闭塞,最大的危险是人心扭曲,就像一株树,这种扭曲不会因阳光的刺照而自然扶直,自然的定律不能比拟人心,我怀疑“树大自然直”的说法。如果仅仅嘲笑贫穷者,最有刺激性的,而没有道义上的残酷与狰狞。
妈妈只能把自己的“奢侈”做一些掩饰,她拿过花镜,找了一块白色的粗布,泛旧,毛边,沿着蒲扇的边儿丈量一下,穿针引线,在蒲扇外围缝一圈保护层,凡有蒲扇的人家都那样装饰,很朴素,也为了耐久,身份也不因扇而改变。
夏天,她的手就没有离开老蒲扇,蒲扇的把柄下端还穿了一个眼儿,拴了细绳,红的,若谁盯住看细红绳,她立刻脸颊飞红晕,连脖颈跟着刷地一下红透。一根手指头总扣住细红绳,红色几乎不露。
有时候,夏天的沉闷过去了,并不燥热,她还是轻轻摇着蒲扇,似乎没有一丝风扇出来,我看着,感觉是一种自然动作而已,动作的意义与实际的意义相比更大一些了,就像散步,从来不能计较走了弯路。
三
她有了蒲扇以后,生活方式似乎也改变不少。她在房间的门边还钉了一个钉子,晚上好睡觉了,起身端正地挂上,还摸摸,就像理顺一串珍珠,可惜她没有,也许是想体验那种“拭珠”的感觉。
蒲扇“丢”了一次。后来知道是“六母”家的“斧子”哥“顺走”了。下午,妈进屋就翻,炕上的被子朝了天,没有;破柜杂物倒腾一堆,没有;厢房一盘石磨,转圈三遍找寻,没有!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垂泪,摘下衣襟斜侧挂着的一方小帕拭着泪。六母推门进来,她无精打采,背过身调整情绪。
“义子媳妇啊……”六母是道歉的语调,“都怪斧子不懂事,那个嘚瑟劲,哎!我没找着粗木棍,就用扇子扇了他一顿,不过瘾!”
妈破涕为笑,委屈的不是她。
“斧子拿去就拿去吧,揍他干啥子!”妈心中是喜,表面不能露,“我给斧子拿去扇风,打他作甚呢!”妈编故事的本事,我第一次看见,我不能笑,溜了吧,我忍不住笑了。
从此,我也记恨斧子哥了。妈常常头痛,晚上在油灯下,摘下一根银子头簪,在灯火上烧烤几下,就划头皮,然后在痛处扎,扎,扎,扎!渗出丝丝的血印,不敢看,这是“自残”!后来我去老中医那看见给人在指尖上扎针出血,觉得这是莫名其妙的医术。妈妈也许无师自通吧。
妈妈偏头痛是顽疾了,若疼得没有办法,她都是吃几颗“解热止疼片”缓解。那年她终于想通了,要治治神经中枢。去赤山,找那位令她十分信服的老中医抓了草药。妈妈说,中医特别在乎她,切脉问病很谨慎,光闭目判断病因就是半小时,选了好用且便宜的草药开一个药方。
时间和便宜,适合妈的善良,这是她的弱点。
回家,她就在院子里偏僻处架几块砖头,然后放上药吊子煎药。所用的炭火是玉米秧子,烧起来是闷火,很不容易点着,她就持了那蒲扇,轻轻地摇着,直到蹿出火苗。
也许我和她的扇子较劲没有道理。她最终因腹痛拉肚子,治疗也晚了,走了。我想,她怎么没有再去找老中医?或许钱是难点,或许她已经警醒,或者她已经不能移步造访六里地之外的救命神仙。
扇子与妈的死无关,绝不是扇子扇风凉了肚子那么简单。
四
每年春季稍微暖和一点,妈就开始人工孵化小鸡了。她在炕头的最里面留出一块宝地,用破布做了一面精致小被子,我很妒忌,我的被子还没有“鸡被”如此小巧!把受精的鸡蛋放在被窝里,大约是第四五天,她没有事就守着孵化园地,期待着一个个生命破壳孵出,手里持着那把老蒲扇,为小鸡撩情。现在想,应该给孵小鸡加温,为什么要拿着蒲扇,还轻轻地摇,岂不是给被孵的鸡蛋降温,是一种习惯吧,是一种对生命的呵护方式吧?应该是,那蒲扇里饱含着她对生命的关照,她体性善良,认为那把蒲扇的风也善良。
蒲扇用久了,脏兮兮了,也不舍得去清洗,好像是怕河水会湿坏了扇叶,常拿了抹布蘸点水擦拭,仿佛是拭去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上的尘埃,生怕不小心损了半点。
我外出求学了,她更加操劳了,上学要学费和生活费,没有办法,她只能没有命地去山里复收,拿着一只可怜小镢头,那是孩童玩家家的家什,怎么敢与天地斗!跪在地里,一点也不肯放过地复收遗漏的花生地瓜。回家打成地瓜干,晒干贮存,闲时捣成粉用来喂猪喂鸡,希望可以变成工分换成钱,更期待年末送走一头膘肥体壮的大肥猪。我入学第二年临近过年,她再也没有工夫摇蒲扇了,挂在房门边钉子上再也没有动过,蜘蛛网缠绕了扇子,她所有简单的情趣,都被不能改变的贫困和我的无能带走了。
她走了,叔叔送她去镇上卫生院,肚子已经脱水了,空虚得就像我家的贫穷。治疗几天无效,送往县医院,无力回天。
她仰卧在太平间的冷床上,再也用不着那把蒲扇,太冷了,冰凉的铁床边,还搭着没有一丝血脉的白手,我多么希望她起身,问我要那把蒲扇,就像六母送来被斧子哥“顺走”的那天,可以羞赧地说着“拿去就拿去吧”,和六母聊着鸡鸭下了几个蛋,明天是否还赶集……
火化那天,我想到了那把蒲扇,没有来得及回去取,本想让那把蒲扇一并随她而去,这在当时是我最奢侈最温暖最悲情的送行……
人生有很多无法修补的遗憾,顿足捶胸,谴责自我,或许只能是给心一个宣泄,还是要把遗憾留在心底。
五
初夏又来了,我妻突然要我陪着到处去逛杂品店,她说,想买一把蒲扇。我感觉冥冥之中那种继承还在继续,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说,就蒲扇有风,来风自然。我默默地不做回应。
妈妈的那把蒲扇太“煽情”了,一直煽情了这些年,很不容易在我要淡忘的时候,妻子又重提蒲扇,要续写她并不知道的“蒲扇情结”?
很多事情,一旦走进了历史,我们都不能生硬地拉回来,心酸的故事在撞击着我们的心,记忆的闸门不打开都不行,何等残酷!
扇子在夏天被普及得到处都是,因为那些商业广告都借助扇子这个载体在扇风。处于受物的礼貌,若礼物是扇子,我接住朋友相送,而从来不用,就怕勾起酸楚。
去年,一个画家朋友精心制作了一把折叠扇,在上面画了山水画。
淡黄的扇面,啪一下展开,墨绿的松枝,送着寒意;一只仙鹤,俏立于岩石之上;旁有篱扎庭院,雾霭盖顶,不甚清晰。令我想起毛滂的词句:“檐外竹,试秋声,空庭鹤唤人。”
真的是无意便是有意哦,母亲如鹤已逝,不幸言中?我已半百,人家想来双亲不会健在,无需追问。看好“鹤寿延年”四个字题扇,可我不喜欢。仙鹤以寿著,可扇起鹤走,未必鹤寿祝人,老家的庭院已经空空如也,或许鹤回去了,在唤旧院的人,却人去院寂了。真的是不幸被词家毛滂猜中千年之后的事了。
倒是扇面题字令我觉得有趣盎然,四字:“在手凉生”。我知道朋友老石不是喜欢拾人牙慧的角色,这是他杜撰的词儿,素白易懂。他恭敬地送我,除了表示感谢,一句话也不说。他问我,是否不喜欢,我不敢违心,只能笑笑,藏着尴尬,也有表示感谢。
是的,“凉生”,是我想起妈妈而有的落寞之感,心凉几许?不怪老石题字勾情,是我自作多情。
也好,扇风几下,我便珍藏于书台抽屉里,权作蒲扇化身,睹扇思人。
为一把扇去想妈,别人不能,我能。其实,只剩下满腹的文情了,不是感谢妈留蒲扇情,要说的是,恢复高考那年,我有了机遇幸临,考上了,空腹里多了些文字,有了效力社会的本钱,多余的,不敢烂在肚子里,便用来写一段惦念妈妈蒲扇的挽情,时代和妈妈给我的都很温暖,甚至得意。
将朋友送与的扇子放进抽屉里,也把“不正经”和“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关在了抽屉里,不再跟她争辩了,她会生气我不敬。
真的,我不敢轻摇羽扇,似乎一副狰狞的面目会跳将出来——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2018年2月15日晚16时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