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东巷(散文)
从靖江王城正阳门口街角一溜小餐馆中不断奔突而出的是充满了新菜或陈饭杂味的糊热气息,那种漩涡状隆隆冒出、厚重逼人的食物气息像是要把你卷走。
经过这段马路的你经常会加快速度奋勇向前,至王城门下,你会猛拐个弯儿————因为一条寂静幽幽的小巷,似一道悄然流淌的沁凉泉溪,能让你像鱼一样潜入。东巷,就这样出现在你的眼前。这条小巷以及它两侧清末民初时期的旧宅遗存,其实也是城市改造大潮中的漏网之鱼,疲惫、安静、苍白,似一位仍不乏从容镇定的旧时代女子。在拥挤、层叠、又大浪一般高涌,却总摆脱不掉暮色沉沉气质的城市建筑群落中,这些老房子孤独守候着属于自己那种寂寞灰暗的、波澜不惊的时光。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是这条小巷经常的过客,多年以前,我还是这条小巷的一位童稚住户。记忆中的东巷地面,曾经的那些漫淌着洁净细腻、苍蓝花青条纹相间的硕大石块以从容错落的节奏和阵容,托起巷中老宅家庭的生活之流。而据年复一年阳光或月光的阅读后,曝映出深储小巷中时光急速行进时路面条石纷纷崩塌的激烈信息。多年前正阳门的入口处,曾竖立着一块刻有“兄弟翰林”大字的碑石,记录巷中大户龙家兄弟科举进仕的显赫声名。从龙家后人关于家族祖宅的一些回忆文字,可以想象得出清末民初时期东巷人家的生活方式和门第规模。
东巷有魏、谢、岑、龙四大书香门第,这是一座高深的庭院:门楼上挂着几块高脚牌,上面刻着“肃静”、“回避”等字。偌大的祖屋是木结构的,六开间三进,雕花的门窗,石礅子撑着的大柱,显示着它的气派。进门后是一个大天井,中间是一个花岗岩大金鱼池,两旁分别种有一株腊梅和柑橘树。天井的左右两边的厢房均为三开间的两层楼房,左边第一间是佛堂;右边第一间是管家住房,中间是横厅,厅内两旁是紫云木的八仙椅,中间是雕花横床;第三间是藏书房,堆放着几十只上面刻着“忆园藏书”字样的大木箱。天井的尽头是一个圆形的拱门,过了拱门便到正房,只见高台上供着祖宗牌位,下面的供桌上摆放银制的供具,一盏粉红色的水晶玻璃灯昼夜长明……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在附近的地区医院出生,在小巷中部转角处的医院宿舍度过了幼年时期。当年小巷靠中华路一头的幼儿园,让我有了早餐过程中摔破饭碗后时的惊恐记忆,阿姨们瞪大的怒眼像深井一样倒影出我的童年。那时,东巷两侧旧屋尚保存完整,让我关于东巷的记忆充满了古老、深遂和威严。以我童年的视角看来,两旁石木合构的旧宅深院足够古老,比我的身体大出多倍的平阔石墙冷冷矗立,高大得我难以企及的木椽支撑着天空下的幽沉黑瓦,这些都让我惊异于东巷老宅的深重苍凉。壁立的青石院墙,把肩膀向天空高耸,那是我始终未能涉足之处,却丛生着茁壮茅草,春如青丝,冬似华发,自个在蓝天下迎风摇曳。整条东巷呈直角形,无论从哪一头看去,表面虽一览无余,感觉却深遂如井。童年的我时常在空荡寂寞得连风都能凝脂的小巷中蹦蹦跳跳,红领巾温和的环绕着我的面颊,我很容易就被自己单纯的情绪扬起,像一粒过冰面的石子,童年的日子一天天被小巷中朦胧的寂静淹没。文革的武斗结束后,硝烟尚未散尽的老城区显得迷茫、空洞而冷漠。这条小巷却依赖与生俱来的冬眠气质,躲过一波又一波的政治喧哗,微弱维持着几缕市井生活气息。在寒风砭骨的冬夜,年幼的我常常从医院宿舍院中溜出,蹲守在巷中那处唯一转角,在高大青石老墙的荒凉寒冷脚下,被木柱上路灯洒下的昏黄冷色笼罩,那是我在焦灼等盼夜班归来的亲慈母亲。
月色之夜,被月光浸泡得模糊不清的小巷则充满梦幻气息:在时光的底片上呈现深宅大院的某处角落,门缝中偶现的暗红烛光闪烁不定,有如长睡不醒的历史的微弱气息。如果我恰好踱过小巷,如果会莫名其妙顿显惊恐,这或许是小巷像一只横跨时空的疲软巨兽,正好微睁了一下那双古怪的眼睛。正午阳光下的小巷通体透亮,沉静如妪,矍烁如叟。午后屋影的切割使这条老街更加寂寥。偶尔轻步而行的路人,也渐渐在小巷幽静气息中模糊并消失了背影。或者一掠而过的自行车铃声,被小巷中的荒老幽深抽吸得音尘消绝。外边街道五彩缤纷的喧闹热响,在此消匿于古井般的幽暗静凉。
炎夏晌午的寂静中,某家门洞会传出来老竹椅发出的吱吱脆响;身着粗布褴衫的掏粪人,提着污脏竹桶和竹勺从坐在石阶上的小孩子面前急急走过;摇着铃铛,贩卖叮叮糖的乡下老人在小巷中东张西望;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钢笔的是中年干部;趿着板鞋、踏踏而过的有老头老太;老屋深处常传出低音沉着的铿锵音符,那是当年流行的红灯牌收音机播放的激情革命歌曲。如果短短巷道上撒满了银铃样的笑声,那就是白衣蓝裤的少年们放学结伴而归,其中常常会出现我一位表姐的苗条身影。她纤巧的身体上挎着的帆布书包,盖面上有鲜亮黄色漆印的领袖手书————“为人民服务”几个遒劲大字。
现代建筑的洪流已直抵东巷边缘,原来东巷外侧部份已被杂乱无章的大小水泥建筑替代。置身东巷,能深深感受到一种对峙与压迫:小巷两侧不同时代特征的建筑物形成的视觉冲击,小巷外侧近几十年形成的高大水泥建筑急刹车似的逼人压迫————它们高大和强壮,似乎只要跺跺脚,对面的古旧老屋将纷纷披靡。应该有某些很现实的原因,使得出自清末民初的残余建筑能得以苟延残喘。曾经见证过我童年的东巷,几百年来曾有名仕出入的东巷,成为逃离激情四溅的城市现代化熔炉的侥幸者,成为桂林市区硕果仅存的古旧老巷,成为零星乍现的往昔时代碎片。
在阳光工程尚未照亮的城市一隅,像一只垂暮老猫似的匍匐喘息。希望老东巷能同它身边的靖江王城一样存留,成为一个城市历史的具象纪念,一种社会形态的现实记录,一种民间生活场景的自然留存。并且希望巷中几幢老屋还能继续绵绵延、荫庇其中桂林人家庭的更多明天和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