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父亲(散文)
小的时候,父亲在外地忙于工作,每年回家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的,不过倒是夏天,或者过年的时候,他就会风尘仆仆地赶回乡下的老家。
祖父膝下有五个子女,父亲为长,下有三弟一妹。祖父脾气很大,父亲总是笑着,从不惹他生气。父亲对老人很孝道,这也影响了父辈他们,我们家在村子里也算是大户人家,父亲和两个叔父都在外地工作,祖父母健在时,每年总会接到城里住上一段时间,悉心照顾,敬尽孝心。即便如此,在我的叔父和姑姑心里,长兄为父,家中诸事都要先找他商量一番,然后进行。
父亲是个普通的人,我真说不出他一生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只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林建二师三团的电影放映员,我跟随父亲去过许多连队,无论父亲走到哪里,人们都像是期盼着亲人到来一样,电影队一进连队,小伙伴们就欢欣雀跃,和父亲相识的人都会亲切地喊他“小李子”,父亲总是乐呵呵地应着。
记得一个冬天,父亲和一个放映员叔叔开着拖拉机,拉着放映设备去马鹿林场放映。一路上我们爷仨欢歌笑语,进入山口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愈深入山中,雪下得愈大,一个拐弯处,拖拉机滑到了路边沟壕里,我和那位叔叔被抛到了山坡上,摔得我爬不起来,父亲没有在我大声嚎叫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而是先去拉起了那位叔叔,在知道他没事的时候才过来抱起我。天色渐晚,雪越下越大,感觉冷风像吹进了骨头缝子一样,冻得直打哆嗦,父亲用他的皮袄裹住了我,渐渐的,我的身体暖和了起来。天黑时,林场的人们才赶过来把我们接到了林场,吃饭的时候,没见到父亲,我急忙去找,他已酣睡了过去。当晚电影是那位叔叔放的,看完电影后,父亲还在酣睡中。雪下了三天,出山的路被封了,我们就在林场呆了三天,而我的父亲也在林场睡了三天。那个时候太小,以为父亲是累了,后来才知道父亲是被冻坏了,从此落下了头疼的病。以前他还年轻,身体扛得住。现在,只要天冷了,父亲就满脸焦黄,颤抖不已,看了多少医生,谁也没有办法治好。吃了不少的西药,熬了很多的中草药,也不见好转。这个头疼病,如影随形,将要伴随父亲后半生了。
父亲是三团出了名的神枪手,也是好猎手。七八十年代,还没有开始禁猎,他放电影的车上总是带着两杆枪,一杆七九式,一杆小口径,后来有了半自动,老七九就退役了。那个时候林场山上的猎物非常多,山鸡、野兔成群结队,马鹿、麝香、野猪数不胜数。父亲他们打猎的时候,他总是守仗者,其他三五个人进入林子吆仗,只要猎物被吆到狩猎者的仗口,总是逃不过父亲的枪口。当年的报上就登载过一张父亲打猎时的照片,轰动了整个林建二师。
后来,我和母亲来到父亲身边的时候,家里经常会有父亲打回的猎物,只是那个时候都不喜欢吃,大部分给了左邻右舍。最叫人发愁的是每个年前,父亲会叫上我去打猎,一个早晨会打到十几只山鸡和好几只野兔,我就像是一只猎犬,专门来回奔跑着拾捡父亲打到的猎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心里话,我是不喜欢打猎,只是喜欢山鸡皮。父亲手很巧,会把山鸡皮囫囵地剥下来,我拿到农副产品收购站,一只公山鸡皮卖一元钱,一只母山鸡皮卖五角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除过买书本作业本,还能买许多好吃的。父亲打猎的事,后来被爷爷知道了,爷爷对父亲说,打猎也是害命杀生的事情千万不要干,这会损阴德的。父亲记住了祖父的话,便上交了枪,从此不再打猎。
我青年时期,性格外向,脾气火爆,很像我爷爷的脾气。父亲却是一个内向的人,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的。路上碰见人先笑再打招呼,和人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他很少和人争长论短的,我很多时候和父亲说话很冲,父亲从没有当面责斥过我,记得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又一次顶撞了父亲,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封父亲写给我的信,五六页子,信的后面提出了对我的十大劝告和期望,全文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十大劝告里面,第一条就是“脾气要忍,为人要谦虚”,还有要讲孝道,要敬业等等,直至今日,想起来还是叫我羞愧难当。
前些日子,周末一天,母亲说家里做蒸鸡,叫我们都过去吃,这可是我平时最喜欢吃的,只是那天为点琐事心情不好,吃了一点,虽然没有给父母说,但他们明显是感觉到了。吃完饭后留在家里和父母说话,父亲给我讲,前几天他在电视上看到老演员谢芳讲到他和老伴在一起度过了六十五年,很少磕磕绊绊,主要是遵循了“谦和忍让”这四个字。他说,这辈子我做得很不够,有时候也和你母亲磕磕碰碰,不为什么大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想起来很没有意思的,我要把这几个字书写装裱挂在桌前,作为座右铭。听着父亲的话,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比比父亲,我做的还不够好。
父亲爱生活,乐于享受。凡是爱好生活的人,都是美食家。他喜欢烹饪,做的饭菜顶呱呱。平时家里来客人时,父亲总会端出几个拿手菜,一起吃饭喝酒,其乐融融。逢年过节时,他就会前一天晚上打电话过来,让我们回家吃饭。第二天早早就出门去市场采购食材,回来后,就一头扎进厨房,和母亲一起拣菜,洗菜,切菜,剥葱,剥蒜,备姜。凉菜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次打电话问我们走到哪里了。然后坐下稍微歇息一下,喝点水,等我们回来。听到敲门声,父亲系着围裙出来,乐呵呵地打开门,让我们坐下喝茶吃瓜子。饭菜早已上桌,一股子香气扑鼻而来。素菜至少五六个,放在餐桌上,热菜陆陆续续地端上来,有糖醋里脊,油炸丸子,清蒸鱼,粉蒸肉,黄焖鸡,腐乳肉等,这些都是父亲的拿手菜,通常是我们家宴的必备菜肴。吃着菜,陪着父亲喝酒,父亲眼睛眯在一起,看着这个,看着那个,静静地,不说话。一家人平常都忙忙乎乎的,聚集一起真不容易。人生啊,难得的莫过于骨肉团聚。看着儿孙们簇拥周围,父亲这一天的幸福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
那时候的知识分子很少,都是些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父亲跻身他们中间,吹拉弹唱,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人说,字怕上墙。字只要悬挂起来,怎么看都会挑出问题的。要么横不直,要么是竖软无力,要么是勾画不到位,还有的是框架结构松松垮垮地,一头牛就可以吆进去。父亲的字和他的性格一样:刚柔相济,动静结合。看着很舒服,很和谐。稍有学识的看到父亲的字,往往会停下脚步,仔细地欣赏。我敢说,全团的人像父亲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找不出第二个。当年三团办板报,林场写大幅标语,都请父亲去写。父亲很在乎这些的,字是门面,一个能把字写好的人走到哪里都让人尊敬。父亲平时不爱张扬,默默地干着分内的工作。只要人请他去写字,他就很高兴,他说,这是人凑乎他呢。他常说,,人活的就是个脸,你能敬他一尺,他就会以一丈的回敬人。有时会遇到团部的老人,只要说起父亲,他们就会说,娃呀,你爸是个人才啊!父亲酷爱书法,也喜欢打太极拳,太极剑,早晨出门教别人打太极拳、练太极剑,回来后,就喝一口清茶,然后起身,泡笔、研墨、铺纸、临帖,如老僧坐禅,屏息凝神,练上几个小时才搁笔。他的作品多次入展并获奖。家里来的客人,看到父亲的书法作品,爱不释手,索取一两副,大部分被人装裱了,挂在他们客厅,或者书房里。
父亲一生从不吸烟,很少喝酒,也不打麻将下棋,每天晚饭后会和母亲搀扶着,去外面转转,散散心。我有空的时候,也会陪他们走一段路,父亲已年过古稀,我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父子在一起的时日是不多的。河水潺潺流过,无风而毂。杨柳摇曳多姿,细叶如烟。有时候我陪父亲走走路,散散步,我们俩都不说话,看着夕阳慢慢落山。我只希望时光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陪父亲再多走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