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琉森小镇地处瑞士的中心，一条大河穿城而过，河水注入湖中，于是城市就在河水和湖水的交汇处繁荣起来。除了水，琉森的另一大诱惑就是山，巍峨的皮拉图斯山在琉森周边次第绵延开来。在雪山的映衬下，水边的琉森更显妩媚动人，有一种独特的情调。琉森湖的湖水平静而深邃，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光线的变化，湖面变幻出不同的色彩，璀璨的金黄、梦幻的银白色、神秘的淡紫。
　　 尤其是傍晚，夕阳西下，淡淡的薄纱似的水气浮上来，湖面烟波浩渺，岸边建筑如被薄纱笼罩，隐约倒映湖面，如画的风景亦幻亦真，无论是兀立湖边的葱茏树木，还是被淡淡水气雾气罩着的山间小屋，一样令人迷醉。所以它成了世界各国游客首选的圣地。而她和他也随儿子和女儿来此度假。
　　 一天，琉森湖的岸边，有一个老妇人，带着一个四五岁光景的小姑娘，在湖边散步。一边走，一边小女孩说：“奶奶，快来看水里有好多漂亮的鱼！”
　　 老妇人被小姑娘拉到了湖边的小道旁，滨临着辉映晚霞泛着五彩光华的湖水。她一低头，发现湖水中，除了她和孙女的倒影和可爱的鱼儿外，还有一个银丝闪烁，精神矍铄的老者和一个小男孩的影子。她本能地向旁边看过去，她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画面：一个亚裔面孔的老者，也带着一个比她孙女略大点的小男孩，在湖边散步观鱼。
　　 就在她转头去看的那一瞬间，她吃惊地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侬晓得这是撒鱼吗？”是那个老者在用上海话问那个小男孩！她听后有种他乡遇老乡的激动！
　　 不过这种感觉在她心中只停留了一秒钟，忽然她觉得有另一种更奇怪的感觉在心中产生：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虽然有点久违的生疏，但还是能唤起悠远回忆……
　　 她本能地站直了身体，转身向老者的方向望过去，那熟悉的身形，那干净的皮肤，即使现在长满了皱纹，但还是那么洁白透亮。尤其是他那独具特色的大耳垂，随着岁月的增长就更显硕大了！是他？真的是他吗？这可能吗？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呀？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小孙女在叫她：“奶奶快过来看呀，那个大鱼在欺负小鱼了，我们要帮助小鱼吗？”
　　 她不能继续想下去，只得弯下腰陪孙女一起看湖里的鱼了。等到她再次直起腰时，那老者和小男孩已经离开湖边。一看天色已晚，她也只能领着一蹦一跳的小孙女回宾馆了。
　　 过了几天，她又一次领着小孙女沿着湖边散步，小孙女走走停停，一会儿蹲下看地上小蚂蚁搬家，一会去看湖边开得遍地的小花小草。她已经70多岁了，走了很长时间了，觉得有点累，她就坐到湖边的长椅上，一边眼睛不让孙女离开自己的视线，一边在默默地想上次在湖边上遇到的爷孙俩。
　　 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活蹦乱跳地从树丛中窜了出来，她定睛一看，这不是那天见到的小男孩吗？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到小男孩身边说:“你是从上海来的吗?”
　　 那个可爱的孩子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孙悟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哦！”
　　 正当她和那个小男孩聊得正欢时，听到树丛的草地上一个声音在说：“侬小心点！”
　　 顺着声音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老者，正拿本书坐在草地上看着，那声音再一次震撼了她！多么熟悉呀，还是那么浑厚，那么洪亮，那么富有磁性！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可是毕竟分别这么久了，即使在国内遇到他也不一定打招呼的，更何况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呢！再说，这只是一种感觉，是不是真实的他，她也不敢确定。毕竟他们分开已经几十年，毕竟这个世界上长得比较像的人很多，她总敢贸然行事呢！她依然坐着没有动，他也依然低头在看他的书。直到他们各自带着孩子回宾馆。
　　 回来后，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眠。她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记忆。里面珍藏的全都是他和她的故事。他们是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遇到彼此认为正确的他们，缠绵纠葛了许多年，但最终为了道义和责任，彼此虽然心有你我，但却是咫尺天涯。可是记得他们在一起时，曾经有过一个最奢侈的梦想，那就是到一个依山傍水无人认识的小村庄，过那么一天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就满足了。她还记得他曾经许诺过她要亲自给她做一顿好吃的，可后来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他们很明智地分手了，这个许诺一直就成了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了。
　　 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瑞士的这个琉森小镇，和当时他们所设想的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非常神似，难道命中注定他们要在此相遇吗？她想到这里，就果断地在心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如果再遇见，我一定上前询问，如果真的是他，我一定会叫他实现曾经的诺言。主意已定，心就安静了，不久她就在朦胧中睡去了……
　　
　　 二
　　 又是一天黄昏，她一个人来到了湖边，坐在靠近湖边的一张长椅上，夕阳把它的余辉洒在碧蓝的湖面上，远处雪山倒映在水中，晚风吹来清凉的气息，让人感觉分外的静谧安宁！她闭目养神地享受着这自然馈赠，有种似梦似幻的感觉！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她身边闪过，她睁大了双眼，看到了那个他！因为离得比较近，她毫不迟疑地认出了他！是的，一定是他！虽然岁月已经改变了彼此的容颜，可是属于人的气质风度永远都不会变的。
　　 她于是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轻唤了一声：“杰米！”
　　 果然他吃惊地转过了头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直直地看了她几眼，忽然，他双眼湿润了，语不成声地说：“你，是傻蛋吗？”
　　 她使劲地点着头：“是的，坏蛋，我是傻蛋!”说完她也双眼模糊了……
　　 他们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面了，谁也没有想到在异国他乡还能这样的邂逅！他们怎么能不激动呢！
　　 他们一起坐到了河边的椅子上，面对着景色优美的琉森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有个很奢侈的梦想吗？他当然说记得。她接着说，此情此景是不是就是我们梦想的那个样子？他点头说，真像，比我们梦想的还要完美！
　　 这时一阵晚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冷战，他立即本能地挪到靠她近点的地方，说，你冷吗？我把外套给你披上。尽管她说不冷，他还是动作缓慢地脱下了他的外套给她披上了。穿着外套时她没有发现他身材有多大的变化，可当他脱了衣服时她才发现他瘦多了，当年，正值壮年的他是多么魁梧伟岸啊！现在只剩下骨架了，显得非常的清瘦！
　　 她看着他就心疼起来，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如实地告诉了她，过得很不好，心里老觉得对你有歉疚，对妻子也静不下心来照顾，觉得也很对不起她……说完这句话，他脸上显出黯然神伤的表情，让她不忍卒睹！
　　 过了很久，她才敢怯怯地靠近他，轻轻地拉起他的手，过去这是一双多么温暖有力的手呀？现在也干枯冰冷无力了！毕竟他是近80岁的老人了，岁月就像把无情的刀，把人的年轻活力都斩去了！她也告诉他，自己也过得很寂寞，只是想到有他曾经的爱来支撑，也就苟活到现在了。
　　 说着说着，夜已深，天更凉了，于是他对她说：“我们现在都是自由之身了，今晚我们回家对各自的孩子说清楚我们之间的故事，以取得他们对我们的谅解和理解。然后把我们年轻时的美梦实现，好吗？”她一听非常高兴！
　　 他们回家后就把他们怎样相识相知相爱的故事，对各自的孩子细说了一番，他们一再强调，因为当时你们还小，我们虽然很相爱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爸爸或妈妈的地方，更不敢对你们哪怕有一点伤害。
　　 他们的子女听了高龄父母如此精彩动人的爱情故事，都很感动，也很感激！更何况这么巧合，现在，他们还能在异国他乡再一次相遇。他们当然都很赞成年迈的父母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为此他们还给他们父母创造了必要的条件。比如租一个独立的房子，给他们独立的时间和空间。
　　
　　 三
　　 下面，就是他们充满梦幻的一天。
　　 清晨，朝阳才从湖面上探出点头，四周寂静无声，两位耄耋老人就穿着鲜艳的运动装，手拉着手，走出家门，来到了湖边。他们眼看着远处的雪山倒映在水中，白雾在清澈的湖上从产生到扩散开来，感到很悦目；他们耳听着远处近处的鸟鸣声和湖中鱼儿的戏水声，觉得很悦耳；他们的心一开始就被琉森湖畔自然的美景陶醉了！他们就这样在朝霞的辉映下，在清风的吹拂下，互相依偎着，不急不慢地踱着步，沿着琉森湖岸边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着。
　　 累了，他们在就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说一会话。这种时候，常常都是他在说，她在听。因为他们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多半都是他说她听，因她说过她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说话时的表情以及他滔滔不绝时的那种自信的样子。
　　 今天当然也是他一直再说的。你听，他一会说湖边的风景多么美丽，一会儿又说瑞士的历史多么悠久；一会说过去几十年对她如何的思念，一会儿又说未来他自己的人生怎样规划。一直说到她对他崇拜不尽，被他征服，被他陶醉的样子，他才高兴地稍停片刻。要知道，在她的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个充满智慧充满活力的青年才俊。而在他的眼中，她永远都是那个单纯痴情傻傻听他说话的可爱小女孩。
　　 他们就这样绕着湖，走走停停，说说坐坐。见到早起的外国友人，也互相微笑地打个招呼，直到阳光灿烂地照耀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才去附近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吃点早点什么的。然后他们又携手去超市去买菜，准备中午的隆重午饭，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她，要给她亲自做一顿饭吃的。
　　 这里的超市虽然没有我们国内菜市场的菜那么丰富，但简单的蔬菜和鱼肉还是可以买到的，于是他就挑了两样蔬菜，一条鱼，一块肉。因为年纪大了，也吃不了什么东西的。只是要尝尝他的手艺罢了。
　　 带着这些成果，他们回到了临时的家，她给他放好东西，让他躺倒沙发上休息一下，给他泡一杯中国人习惯的热茶，她也坐下了，他们一起休息一会儿，然后他们就开始摘菜洗菜。他是主厨，她是帮手。
　　 “葱！”她递给他。
　　 “盘子！”她拿给他；
　　 烧好一个菜，她端上桌子，用好一个器具，她洗好放整齐；
　　 最后，所有菜都弄好了，她把餐具全摆好了。
　　 她说：“我们喝杯红酒吧！”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他说。
　　 她回答说：“今天高兴，我少喝点，助助兴么！”
　　 他们打开了一瓶法国葡萄酒，他给她斟了一点点，他自己斟了半杯。
　　 “为我们的重逢，干杯！”她提议。
　　 他们真的把酒喝干了。她感觉有点晕眩，脸全红了。
　　 他关切地说：“你没事吧？来快吃点菜，看我做得水煮鱼怎么样？”
　　 她真的拣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慢慢的品尝。“真的很好吃哦！”她说。
　　 他听后眼睛湿润了，说：“可惜，几十年，才第一次吃到我给你做得菜，愧疚呀！”
　　 她也有点哽咽，说：“没关系，今天不是吃到了吗？真的很高兴呢，我会好好吃的。”说完她也给他拣了一块鱼肉，并且很细心地把所有鱼刺都挑出来了。
　　 他们就这样带着无限的感慨，吃完了这顿迟到了几十年的饭。
　　 吃完午饭，按照老年人的习惯，他们需要午睡一会，她给他铺好了床，他躺下了，她没有立即就睡，而是坐在床边看着他，眼前重叠着几十年前的幻影，那时，他们是多么年轻，充满了热血和欲望，可是他们认识时，就已经是不自由的了，为了彼此的家庭安宁，为了幼小的孩子不受伤害。他们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尽量不见面，偶尔见面都是选择人多的饭店和咖啡厅，这样就用环境来约束自己。可是在潜意识中，他们多想有一个属于他们的隐秘空间，哪怕只有一张床也好！真的，她曾多次梦到有今天这样的情景，可是回到现实时，他们还是把这些杂念都屏蔽了！现在他们终于自由了，可以在一起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了，可他们已经垂垂老矣！她看着他昏昏睡去的老态，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悲哀！她感叹了一声“唉！”自己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躯，倒在他的傍边也昏昏睡去了……
　　 一觉醒来，她摸摸身边的他，刚好他也睡醒了，她把刚才的感慨对他说了，他也唏嘘不已，很激动地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耳语般絮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我们不是终于可以有相拥而眠的这一天了吗！”
　　 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很久很久，好像要把这几十年失去的都弥补回来似的！
　　 傍晚，他们又相拥着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晚霞散去，明月升起。听风儿吹过耳旁，感受山岚拂面的清凉。互相依偎着非常宁静安适。不知不觉中，她就恬然地睡着，他把风衣披在她身上，紧紧搂着这个瘦小的身躯。
　　 他忽然想到年轻时，她总是担心自己会发胖，只要脂肪高的东西都不敢去吃。
　　 有一次，他对她说：“你吃没关系，我又不嫌你胖呀！”
　　 她说：“你不嫌有什么用呀，你又不和我过呢！”一句话，说得他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老太太，想叫她胖，她也丰腴不起来了，人生真是无常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她被他叹气声吵醒了，说：“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你年轻时怕胖的事，现在却变得这么瘦弱，很有感慨呀！”
　　 她说：“哼，年轻时怕我胖，现在又嫌我瘦，男人真坏！”她又开始“作”了。
　　 他的柔情又被她的“作”唤醒了，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对她耳语说：“你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无论你胖还是瘦，只要是你就好，年轻时胖我不嫌弃，现在老了瘦我更不在乎了，我不是也瘦了吗？你难道嫌弃我了吗？”
　　 她赶紧说：“我才不会呢，你年轻时肚皮多大呀，我还觉得很温暖呢，现在是有钱难买老来瘦哦，我喜欢！”说完，轻轻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他回她以热烈的吻！
　　 他们就这样，把回忆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编制着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梦。
　　 就这样，美妙的一天过去了，他们终于圆了几十年前的美梦了。
　　 他们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她还是每天带着自己的孙女，他也还是带着自己的外孙。偶尔碰到面，两个孩子会在一起玩会儿，他们也会像一般的熟人那样聊会天。
　　 他们都很知足，觉得这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至于回国后，怎样度过他们的余生，已经不是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