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旗飘飘，笙歌缈缈。
　　 大运河上水雾弥漫，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图画。在水天相连的远处，彩色的龙舟从云雾中驶来，像从缥缈的天际间飘来一般，打破了水面上的宁静。最惹眼的还是那三百六十名拉船的纤女，她们身着各色彩衣，组成了红黄蓝绿等梦幻般的队伍，宛若仙女来到了凡间。
　　 船队行到下邳地界，晴朗的天上突然聚来了浓厚的阴云，接着，下起了绵绵的阴雨。龙舟上的彩旗吸足了水份，耷拉了下来，变得无精打彩的，早已不在随风舞动。阴雨也让炀帝的心情低落，失去了观赏两岸景物的兴致。
　　 更糟糕的是，这里的河岸低洼，河道到了这里，已辨不出堤岸的模样，河水从河道里肆意涌出，两岸变成了苍茫茫的大片湖泊。湖泊里不时有孤岛似的土堆冒出来，远看像是巨大的坟丘一样，复杂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盘旋在滩地上，泥沙滞留下来后，就留下了这些诡异的土堆。
　　 野草飞长，庄稼绝收，一片荒凉之地，阵阵腥草气息不断地侵入肺腑，炀帝闻了也不禁皱眉，这是什么鬼地方？
　　 有从人回道：回禀大王，此地是下邳的不老河段，大运河在此由西向南拐去，西部涌来的水势却不减，常冲垮堤岸，冲到外面的河滩地，就成了这片湖泊。北岸又常有蒙山的水赶过来，与大运河在此交汇，因此雨季时凶险万分。
　　 不老河，这哪是什么不老河？左右夹击，凶险万分，我看这叫不牢靠还差不多。炀帝叹道。
　　 两岸的道路泥泞，拉纤的宫女被冷雨浇淋着，挣扎在泥水中，好多人开始发了烧。天上的阴云浓厚，天色暗淡，她们的心情也跟着变得阴郁。更让她们害怕的是，有同行的伙伴不幸落到了水坑里，很快就被洪水卷没了踪影，一种不祥的气息在人群里持续弥漫着，发酵着。
　　 瘦弱的纤女一步一晃，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随时要倒下的样子，任凭看守的卫士们如何喝骂催促，龙舟的行速还是越来越慢。
　　 宫女莫央也在拉纤的队伍中。此时，她的状况也跟别人一样糟糕。
　　
　　 一
　　 还是在几个月前，炀帝在后宫中展玩着《广陵图》，心里又飞到了扬州，那个因水而城的秀美地方，曲水古柳，琼花赛雪，如柔美的女子一样深深地牵引着他的心魂。更重要的是，那里物阜民丰，商贾云集，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来源。
　　 萧娘娘见炀帝看着广陵图发呆，便劝道，大王，万里河山莫非王土，想去哪里还不是由着我们？
　　 炀帝回道，爱妃不知道，扬州自古繁庶之地，那里的豪门贵族心高气傲，仗着祖上传下来的钱，对朕这个新主人，他们也是面服心不服啊，把我看成了是暴发户。这次，朕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朝廷的实力，天之大，惟能者居之，朕的江山也不是凭空得来的。于是，炀帝便让人准备了龙舟，其舟状如龙形，共计四层，远观如飘在水上的亭台楼阁，装饰的华丽状观。
　　 炀帝又突发其想，这样华美的龙舟让漂亮的女子拉着纤绳，又该是如何美妙呢？普天之下，除了朝廷，谁又有这样的实力做到这些。很快，一千零捌拾名秀女就从各地陆续送到了宫中，炀帝的打算是把她们分为三组，每组三百六十人，三组人轮番拉船。炀帝吩咐下来的事情，各地谁敢胡乱搪塞，不用心力去办那是脑袋想搬家了。
　　 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玉饰击撞声传来，正在训练秀女的安公公看了，马上趴伏在地上叫道：“老奴恭迎刘娘娘大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安公公，平身吧。”
　　 “是，娘娘有何吩咐？”
　　 “听说这批宫女是从楚地送来的？”
　　 “是的，娘娘，这伙人是楚地来的。”
　　 “本宫路过这里，顺便来看个热闹。你们继续操练吧。”
　　 刘娘娘沉思了起来，楚地是她的故乡，那里是渔米之乡，烟波浩渺的大湖边，有成群的牛羊麋鹿在湖边徜徉。传说中在荒蛮的远古，漂亮的山女常驾着五花的马车，驱赶着虎豹狼豺开道，一路声势浩荡地奔驰在梦泽之中……梦幻般天堂的世界，楚地孕育出的女子也漂亮，容颜似水，柔美无比。
　　 宫女莫央见刘娘娘犹豫着，心想刘娘娘这是怎么啦？不是想挑几位宫女吗，怎么和安公公聊起了没用的话题。
　　 后宫佳丽三千，刘贵妃早想再挑些漂亮的女子在身边，又想到炀帝曾说过这批宫女是用来拉纤的，事到临头刘贵妃便犹豫了，断了选人的念头。宫里的人谁不知道，炀帝独宠萧妃，时常腻在萧妃那里。她不想因为这事引起炀帝的不快，现在已经被冷落的够孤寂了，再惹炀帝心里不痛快，那个姓萧的贱人看了会更高兴。
　　 正当刘妃带着一班宫人准备离开时，扑通一声，秀女中有人倒下了。大家慌乱了一阵子，也没有把人唤醒。安公公便马上吩咐来人，把摔倒的秀女扔到宫中的柴房去。宫里的人都知道，柴房是个隐密恐怖的地方，生病的宫人先被隔离在那里，到了那里，结果是死是活、能否保住性命，就全看个人的造化了。
　　 夜晚，莫央偷偷地向柴房走去，巡逻的人上前来盘问，莫央就推说替刘娘娘办事的。莫央是刘娘娘身边的红人，敢找她的麻烦也太不识趣了。
　　 莫央也来自楚地，和那个晕倒的女子是同乡。宫人们都知道，炀帝让这些柔弱的女子千里奔波去拉船，一路风霜劳顿，就是壮年男子也受不了，何况是这些弱女子？她明白，刘娘娘每要到身边一个人，就是救下了一个，刘娘娘后来忽然改变了主意，自然让她很失望。
　　 那位同乡女子在晕倒时，莫央也趁乱挤到了前面，那姑娘长得清秀娴雅，一看就知道那是个没有吃过苦的大家闺秀，清澈的眼眸中，透着渴求相助的神情，见无人答理她，最后就不甘地闭上了眼睛。只是看了那一眼，那种无助的神情便印到了莫央的脑子中，怎么也难以抹掉，莫名的怜惜从她的心中生起，莫央就想去帮帮她。
　　 深宫里的人心莫测，当面对你笑着的人，转脸或许会对你使绊子。莫央想到了自己刚来宫里时，曾犯过一个小过错，被人告了密，刘娘娘看在她是老乡的份上，便开口让人饶了她。现在，她也想冒险去救那位昏倒的姑娘。
　　 晚上宫里走动的人很少，一路上，遇见那些岗哨，他们见是刘娘娘身边的莫央，果然懒得去多管闲事。
　　 莫央先来到了厨房里，厨师们已经休息，她赶快盛了一碗稀粥，试了试稀粥还有些温热，犹豫了一下刚想离去，突然又想到，一碗稀粥能挡什么事，又找到了一些干饭和点心，这才满意地向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忽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吓得莫央的心里一跳，手中的碗也差点掉落在地上。回过头去看时，只见有条黑影一闪，一只猫窜到了暗处。接着又传来了咳嗽声，盘子摔碎的响声惊醒了正在休息的人。莫央不想惹麻烦，转头快速地跑到了门外，外面恰好没有人，她便一闪身拐进了通往柴房的巷子。
　　 柴房里十分安静，外面映照来的灯光拉长了莫央的身影，莫央扶着咚咚的胸口喘息了一会。随后看清了柴房里的情况，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那个女子，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莫央向她靠近时，故意发出了声响，女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不会死去了吧？这个可怜的人儿，莫央心里有些恐慌起来。伸手摸在姑娘的额头上时，感觉到火一般的烫人，她这才略微放心。
　　 “哎，哎，醒醒。”莫央轻轻地摇晃着那女子，女子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爬起来，莫央赶忙扶住了她，一阵窸窣的声响发出，莫央终于帮她靠在了身后的柴草上。
　　 接下来，莫央马上又把稀饭送到了她的嘴边，“快吃点吧，吃了饭，病才能好的快一些。”莫央故意用浓厚的楚音说道，一边却在自嘲着自己，何时也变得像婆婆妈妈一样爱啰嗦了。
　　 见到有人来帮自己，女子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声音哽咽着，泪水也从她的眼角滑落一来，滴到了下面的饭碗里。“快吃吧，到了这里，先要尽力活下去。”莫央笑着劝道。
　　 女子很快就吃光了碗里的稀饭，随后她的精神也变好了一些。“养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千万别泄气。”莫央看见那女子变得精神了些，也暗自松了口气，在宫里呆了好长时间，莫央没少听说过奄奄一息的宫人被扔到乱坟岗子的事。
　　 “姐姐我怕，我会被扔到外面吗？”
　　 “听谁瞎说的，你不会的。”
　　 “姐姐，我叫韩琪，千万想法救救我。”女孩紧盯在莫央的脸上，白天在昏迷中时，她隐约听到抬着她的人议论着，病重的宫女常会被扔到外面。此时遇见了莫央，她像抓了根救命的稻草，就想紧紧地抓住莫央，害怕一眨眼莫央就消失了。
　　 “不用谢，我也是从楚地过来的，咱们是老乡，我叫莫央。既然碰上了你，就没有不帮的道理。”莫央解释道。“这里还有些干粮和点心，你先拿着，饿了就吃上一点，我去和安公公打个招呼。”
　　 莫央不敢久留。久呆在这里是很危险的，倘若被萧妃身边的人看见了，不但救不了人，自己受罚是小事，弄不好还会连累到刘娘娘。
　　 “姐姐明天再来啊。”韩琪仰头求道，莫央点头算是回应了韩琪。
　　 莫央出去后，没敢直接去见安公公，安公公像条忠实的看家老狗，尽心地守护着后宫，找到他也很难通融。莫央一路想着，还是先找到了安公公身边的小安子。小安子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年纪虽小，因为是安公公喜欢的人，在宫里倒是没有人敢轻看他。
　　 宫里私下里也有人传言，小安子是安公公的亲儿子。安公公少年入宫，净身之后，也是经过了道道检验，最后皇上身边的亲信又亲自验视了一遍，这才到了宫里。欺君之罪杀无赦，莫央不相信安公公的脑袋硬到了敢欺君的地步？静水似的深宫，何时又断了波澜般的谣言。
　　 由于安公公的信任，小安子管理着往宫里送东西的小门，可别小看这道门不起眼，几千人的吃喝要从这里进来。往宫里送东西的人，哪个敢少了小安子的供奉，哪个敢不服他的管？
　　 “师父正在打坐，莫姐姐有什么吩咐？”小安子见了莫央，主动打起了招呼。
　　 “小屁孩，没有公事姐姐就不能来看你吗？”莫央说着就拿出了一个玉蝈蝈，草绿色的颜色，雕琢的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好漂亮的蝈蝈，正好我的铁将军斗败了，姐姐这只就送给我吧？”小安子伸手就去抓。
　　 “哈哈，先看清楚了再说话。”莫央把玉蝈蝈递到了小安子的眼前。玉蝈蝈卧在白嫩的掌心里，反射着晶莹的光芒，通体剔透，无丝毫杂质，上等的玉石雕成，雕工也是一流。
　　 “哎呀，看走眼了，原来是上等的绿玉，主子们才能玩的物件。”小安子看清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不敢再开口索要了。
　　 “不错，还有点眼光，这是刘贵妃赏给我的。你拿去吧，不给你，怕你今夜要睡不安。”莫央看着小安子不舍的眼神笑道。
　　 “谢谢莫姐姐，姐姐有何吩咐，我一定办到。”小安子甜甜地回道，笑着接过玉蝈蝈。小安子在宫里呆久了，眼光灵活，处事老练得像个小大人似的，他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小滑头，柴房里关的那个韩琪是我的老乡，最近几天帮姐姐照看一下她。”
　　 “今天晕倒的那个女子吗？安公公吩咐过了，明天送东西的人进宫时，让他们顺便拉到外面扔掉。”小安子为难道。
　　 “这道门还不是由你说了算，安公公也不会过问这样的小事，这点事还能难着你，还用我亲自教你吗？让她再养几天，等病好一些再送出去。那是一条人命呢，懂吗？”
　　 “是、是、我懂，姐姐的心真善，就照姐姐说的办，我想法拖上几天。千万别走露了风声。”小安子点头应道。
　　 在小安子的帮助下，第二天韩琪果然平安无事。害怕夜长梦多，他们决定尽快安排韩琪出去。第三天的晚上，莫央又找到了韩琪，给她带来了一些碎银，“妹子，明天有人安排你出去，出去后你就自由了。记住，出去后暂时不要回老家，万一再被抓住，走露了风声，跟这事有牵连的人全都会死掉。”
　　 能从深宫里死里逃生，韩琪知道自己全靠眼前的这位姐姐，无以相报恩人，甚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恩人了，韩琪只有紧握着莫央的手，任热泪肆意地流淌着。俩人依偎了一会儿，莫央替韩琪擦干了泪，起身后便怅然离开了。
　　 月如钩，灰色的月光洒在高墙内的深宫里，拉长了一位窈窕女子的身影，影子晃动着，显得是那么的萧瑟、孤单、凄凉。
　　
　　 二
　　 韩琪出宫后，自然不敢声张，换上了男子的装束，自此京城里便多了一位姓韩的公子。
　　 莫央帮助韩琪的事，还是被萧娘娘的手下探到了一些风声，萧娘娘不想放过任何击垮刘娘娘的良机，便在炀帝的面前告了一状。“待寡人查清此事，绝不轻饶。”炀帝回道。
　　 “小安子，那个晕倒的姑娘是怎么回事？炀帝今天开始追查了。”安公公端着茶壶，轻啜了一口问道。
　　 “师傅救我，我看到那个姑娘可怜，这才想帮助莫姐姐的。”小安子不敢隐瞒，道出了实情。
　　 “不错，小安子，在我面前还算老实。我给你说过多少次，这宫里该救的人太多了，凭你我的本事能救得过来吗？这是各人的命运。老老实实做好咱的奴才就行了，省得脑袋搬了家，还不知道是啥原因。”
　　 “是，是。师傅你说这事该怎么了结？”小安子见安公公的口气缓和了，知道安公公在想办法。不知道实情的外人，常见到安公公面无表情、雕像一般，还认为安公公这人很冷漠，但小安子知道自己的师傅，他的冷漠是装出来的，或者说这是长时间的宫庭生活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