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三件事”大兴时期。那时候，生产队所有社员在一起集体劳动。每天开始劳动前，大家排好队，站在毛主席像前，一起做三件事。照例是先“敬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祝……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唱歌，早晨是《东方红》，上午是《国际歌》，下午是《大海航行靠脱手》，接着还应该向领袖早请示，晚汇报，狠斗“私”字一闪念。不过大家集体做时，第三道程序往往就变成了集体背诵领袖语录。
　　 大家集体做三件事时，一些没文化，口头表达不好的人便偷偷跟着大家瞎念叨，胡乱喊几句，滥竽充数，蒙混过关。倘若迟到了，便需要一个人完成这些程序。那时候，做三件事，是面对伟大领袖的画像表忠心，稍有不慎，就可能出闪失，说错话。这种场合说错话，不但是不忠的问题，还可能被扣上反对伟大领袖的帽子，就可能被滚滚向前的革命车轮碾得粉身碎骨！所以，大家都很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面对领袖像做三件事。
　　 但是正如心理学上所说的一个名词——“心理颤抖”——越是害怕出事，就越往往容易出事。这不，一个老头儿就栽倒在这件事儿上了。
　　 这老头儿姓王，排行老四，人称王老四。王老四大字不识一个，但解放前家里有十几亩地，划成分时就定为上中农成分。这上中农的上面就是富农，富农就属于黑五类。所以，这个成分处在黑五类和红五类之间，处于改造对象的范畴，向右跨一步，就是黑五类，向左跨一步，就是改造好的对象。因此，这王老四平时小心翼翼，谨言慎语，只敢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
　　 话说这一天早晨，他迟到了。头天晚上一夜发高烧，醒来还昏头涨脑，感冒不是大病，不敢请假，又不敢旷工。找医生拿了点儿药，匆匆吃了，就心急火燎的往田间地头赶。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大家已经集体做完三件事。
　　 王老四害怕自己一人做三件事捅了篓子，心里有些发憷，就稍微停了一会儿，想再等等，等来再有迟到的社员，凑在一起做三件事，和别人在一起，也有个担待头儿。也活该他倒霉，等来等去，竟再没有一个人来。这三件事不做，就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好硬着头皮做。
　　 那时候，一个生产队几十口甚至一百多口社员一起劳动，大家凑在一起，热闹非凡。本来就小胆儿的王老四要在这么些双眼睛的注视下做三件事，就别提多紧张了。还没开始，就满脸通红，嘴唇哆嗦。“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万寿无疆。”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总算把第一套程序进行完了。
　　 有些爱开玩笑的社员看见王老汉紧张兮兮的样子，就指指戳戳，嘻嘻哈哈起哄。这下，王老四愈发紧张害怕。该唱《东方红》了，第一句“东方红，太阳升”，毕竟是第一句，整天跟着人哼哼，再熟悉不过，不管腔调拿捏得准不准，歌词总算比较顺利地念了出来。第二句，王老四怎们都想不起来，不知是紧张所致，还是感冒使他头脑发昏，或者是根本没记住，反正就是忘到了九霄云外。
　　 见王老四打了哏，几个年轻后生愈发咋咋呼呼，颇有点儿幸灾乐祸。王老四更加嗓子发涩，脑子发胀，浑身往外冒热气，急得七佛出世，就是想不起来伟大领袖他老人家出自哪里。
　　 各位看客，你们不要以为王老四就真是一个榆木疙瘩，关键时刻，他还是有点儿小聪明的，这点儿小聪明往往帮助王老汉化险为夷。这不，王老四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今天早晨拿着生葱就馍吃的情景，他虽然不知道押韵一说，但平时听莲花落或坠子书，知道大凡歌曲儿都顺嘴，顺嘴就是最后一个字押韵。王老四灵机一动，茅塞顿开，想起了一句，嘴里便犹犹豫豫，嘟嘟囔囔地出了声：“吃着馍……就着葱。”
　　 因为胆怯，声音有些小。出声之后，王老四还有些庆幸，总算糊弄过去一句！
　　 哪曾想，一个年轻后生听得真切，张嘴就问：“王老四，你唱的啥？”
　　 王老四庆幸劲儿还没过去，少了谨慎，顺口就答：“吃着馍，就着葱呗。”
　　 那后生听了大笑，“哈哈，吃着馍，就着葱。吃着馍，就着葱。……”一边重复王老四的话，一边用手指着王老四，有些恶作剧的向着众人大笑。
　　 不料，年轻后生的恶作剧带来的竟是冷场。在场的众社员突然都噤了声，全场一片死寂。有些社员就禁不住一齐扭头怯怯地朝站在一起的三个人看，这三个人就是大队治保主任和两个驻队干部。
　　 原来今天两个驻队干部带着治保主任到这个生产队来巡视，看看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正巧就赶上了王老四这档子事儿，王老四真算是撞到了枪口上。其中一个驻队干部，穿着绿军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用手指着王老四，喝问：“你瞎唱的啥？”
　　 王老四，有些害怕，畏畏缩缩，不敢出声。那年轻后生还当是笑话儿，仍然止不住笑，“哈哈，他唱‘吃着馍，就着葱’……”
　　 “笑啥，他这是污蔑伟大领袖……！”
　　 那年轻后生听了，顿时捂着嘴，低下头，再不敢吭声。
　　 接下来，有半个多月的时间，王老四都被两个扛枪的民兵押着，轮流到全大队七个生产小队的田间地头去低头认罪。
　　 他背上背着个大牌子，牌子上贴着白纸，白纸上写着“坏分子”三个血红大字，手里提着个铜锣。一边走一边敲，一边还喊着：“我是坏分子王老四！”
　　 每到一地，他就要把自己的罪过重复一遍，然后一连串地说：“我有罪，我污蔑伟大领袖……！我是坏分子……”
　　 第一次，王老四确实被负罪感耻辱感压得抬不起头来。弓着腰，使劲低着头，眼睛不敢往四周看，生怕接触到熟悉的目光，而且做检讨的时候，哆哆嗦嗦，串不成句，还是治保主任反复斥骂和教导，才勉强把几句最关键的话说得清楚完整。
　　 几遍下来，王老四渐渐把应该说的话背了下来，精神也慢慢有些松弛。这倒也好，整天走走串串，念叨念叨，比在地里干活轻松多了。
　　 到后来，王老四每到一地，就昂着头，声音洪亮，如数家常一般，把自己的罪过流利畅达地复述一遍。字字清晰，字正腔圆。本来浑浊无神的老眼，也竟然闪耀着活力十足的光芒。那模样，不再是畏畏缩缩的罪人，倒像是个极具表演能力的演员，神采奕奕，活力四射，越是人多，越是唱念做打，一腔一韵，一招一式，连贯完整，卖足了力气，显尽了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