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柳树湾(小说)
柳树湾是坐落在老爷山南脚下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庄,有一条弯曲的小河从村子的西头向东流过,像一条臂膊一样正好把村子围在里面。
虽说叫柳树湾,但并没有柳树,只有白杨树和洋槐树。据老年人说,以前柳树很多,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砍掉炼钢了,只剩下白杨树,后来就栽了洋槐。
王滔中师毕业后分派到柳树弯小学,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柳树弯附近一带比较出名,因为这里出产一种叫做当归的中药材,畅销全国,远销东南亚,每年中秋节过后,就有南方来的客商驻扎在县城收购。而这些客商并不亲自去乡下,而是在当地找一些人做代理,这些当地人便会开着小货车或者农用三轮车一家一户的去收购,收购的药材交到大客商那里,赚些手续费。也有一部分当地人,自己手里积累了一定的资金,便自己收购,自己收购的货卖给大客商就有了比较丰厚的利润,不过赔钱的时候也有。
柳树弯人给孩子取名字也喜欢用与当归有关的字,如爱归、长归,大归,归花,归妹子,归霞,归叶等等。但上学后,老师写名字的时候,就不会这么写,而是写为国或者贵与桂。
玉贵和彩云就是王滔刚来柳树弯的那年冬天结婚的。彩云是玉贵的第二任妻子,是花五万元从离柳树弯五十里外的一个山村里买来的媳妇。
柳树弯人讲排场好面子,喜欢和公家的人打交道,谁和干公事的人交往,谁就在村里人面前有面子。在柳树弯除了驻村干部,就他们几位小学老师是干公事的人。玉贵结婚的时候,早在一个月前一个月前,就邀请了王韬。
王滔第一次见彩云是在玉贵的婚宴上。第一眼看到彩云,心里就不由的“咯噔”了一下,当他看着彩云那一双清澈眼睛和微翘的嘴唇发呆的时候,被彩云发现了,彩云的脸一下子红了,自己的脸也突然感到发烧,好在没有被别人看见。
这一夜他失眠了。
柳树弯小学和玉贵家隔一条河,相距不到五十米,只要站在学校门口,就能看清楚玉贵家院子里的人在做什么。王滔只要走出校门总是不由的要向玉贵家的院子张望一眼,他喜欢看彩云走出走进的姿势,喜欢看扭动的屁股和摔打在屁股蛋上的那两条发辫,喜欢听彩云哈哈的笑声。久而久之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几天看不到彩云,心里就像缺了什么似的,打不起精神,有时候对自己的这个行为感到害羞,但还是无法完全克制。当然玉贵家发生什么事情,他是第一个知道的。
彩云的婆婆是有名的蛮婆,从不讲道理的,但骂起人来却头头是道。玉贵的前一个媳妇因为受不了玉贵妈无休无止的蛮骂便离婚了。结婚不到一个月彩云就和婆婆开始吵架了。彩云因为是山里人泼辣,不像玉贵的前一个媳妇那样逆来顺受,任婆婆怎么骂也不敢还嘴,受了委屈不是哭就是回娘家。每当她们吵架的时候,玉贵急得直搓手,既不敢劝说他妈,本来就怕他妈,又不敢责怪彩云,怕彩云又和前一任媳妇那样提出离婚,五万元的彩礼最多只退一半。
每次彩云和婆婆吵架,不知道为什么王韬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很想去劝架,但还是控制在了自己没有去,担心自己去劝架会弄得不尴不尬。据说原来的马老师就吃过劝架的亏,玉贵妈和玉贵的前一个媳妇吵架的时候,马老师看不下去便去劝解,不但没得到玉贵家里人的感激,玉贵妈还说马老师没安好心,从此马老师不敢再去了。
柳树湾的女人们都喜欢嚼舌根,把针尖一样大的事放大的像牛一样大,没有的事业会说的有鼻子有眼,如果男女之间多说上几次话,就会猜测说有什么事。不过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在柳树湾也很普遍,“谁家的锅底子是白的?”柳树湾人这样自嘲。嚼舌根归嚼舌根,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互相之间不可能不说话不打交道的。由于离得近,王韬和彩云也慢慢熟悉了,路上碰见也会互相打招呼,有时候也说几句话。秋收的时候,有一天王韬正在操场里给学生们上体育课,彩云背着一捆麦子过河的时候脚没踩稳摔倒了,他看见后赶紧跑过去扶了起来,无意中碰到了彩云胸前软软的东西,彩云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也浑身像电击了一下。不知道这情景被谁看见了,过了不长时间,就有人见了他打趣说,王老师,彩云的馒头好吃吗?从此彩云也有意躲避他,见了不再多说话。但她看王韬的眼神却有点怪怪的,让王韬有点捉摸不定,使他陷入了苦恼之中。苦恼归苦恼,工作还得干好,课还得上,只有在闲暇的时候才会想这些恼人的事。
日子像老牛拉破车一样,一天天的慢慢过去了。王韬发现彩云的肚子也一天天的隆起了,身材也一天天变得臃肿起来,走路的姿势也没有原先那么好看,彩云和婆婆吵架的次数也少了。玉贵经常带彩云去卫生院做检查,每次去都要买一只活鸡回来,河沿上铺了一大堆鸡毛。后来彩云也不大出进走动了,十天半个月看不见一次,王韬专心给学生上课批改作业,因为马上到期末考试了,教育局又要来领导检查,检查过后要评职称,老师们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学生考不好,职称评不上,更怕弄不好会被调到偏远的学校里去。
二
一晃几年过去了,彩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王韬也有了老婆和孩子。
彩云见王韬也不再躲躲闪闪,抱着孩子在学校门口晒太阳的时候,很自然得撩起衣襟掏出硕大的乳房,将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正在哭闹的孩子一下便不哭了。看到彩云硕大的乳房,王韬便会不由的联想到自己老婆的瘦小的身体,苍白的脸,干瘪的乳房,儿子出生后没有奶水,喝鸡汤滋补,吃催乳药都没有作用,最后只得放弃给孩子冲奶粉。
彩云的大女儿五个月的时候得了一次急性肺炎,恰巧玉贵不在家里,彩云和婆婆都急得团团转,彩云吓得哭了起来,玉贵妈找到学校里来央求王韬带他们去县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他把水刚烧开,正在下面,便立即丢下手里的面,坐上玉贵妈找来的邻居的三轮车上县医院。六十多里土路,到县医院已经八点多了,到医院后直到挂号取药一系列手续办完,已经十二点了,他疲软的瘫坐在医院走廊的条椅上,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这时候整个县城的饭馆都已经打烊了,只好买来方便面吃了一点。要不是老同学在县医院工作,那一晚上住不上院,主治医师也找不到。医生说,如果再晚来上一个小时,就有危险了。病人安顿妥当后,王韬又坐上三轮车往回走,直到回到柳树湾时快天快亮了。
柳树湾是黄土高原和陇南山地的接壤地带,山大沟深又土层深厚,气候变化异常,冰雹、干旱等自然灾害频发的地区,因为大多数是山地,坡度又陡,无法灌溉,是典型的靠天吃饭的地区。一旦遇上冰雹或者干旱,不是颗粒无收也会大量减产,人们的生活水平马上降低,甚至吃饭也成问题。柳树湾人在农业社那时候一旦受灾就全家出去乞讨,那时候主要讨要的是食物,包产到户后基本上没有人乞讨了,可是近几年来又开始去乞讨了,现在讨要的不是食物而是钱,并且不像以前只在方圆百里之内乞讨,而是走的更远、西至新疆,东至秦皇岛、南到广州,北京、上海、西安、成都、济南,只要是大城市都去,庄稼一结束除了上学的孩子和有事出去不了的人,就家里只留一个看门的,其他人都会出门乞讨,到了城市里,租一间房子,男的做饭洗衣服,女的带上孩子乞讨,火车站、地铁站、天桥上,那里人多哪里乞讨。运气好的话一天乞讨到几百块钱,不好的时候也有三五十元,比打工强多了,早几年出门乞讨的人已经修起了小楼房,有的甚至买了小轿车。为了乞讨到更多的钱,有人甚至过春节也不回家,春节那几天最好乞讨,平时人们只给一元两元,那几天会五元十元的给。
彩云是柳树湾唯一没有出门乞讨的年轻媳妇,她拉不下脸,也不愿意向人低三下四,再说父亲知道了会气死的,会不认她这个女儿的,父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但性格刚强,万不得已不肯开口求人,从小父亲就教育他们兄妹几个做人要尊贵,人穷不能志短,不要随便占别人的便宜,不要去干坑蒙拐骗的事情,活人过日子要靠自己的双手,只有用自己的双手劳动来的,享用的时候才心里踏实、稳当。再说她有自己的打算,和玉贵商量过,准备在家里开一个小卖铺。经过一番筹备后,小卖部开张,经营些烟酒、方便面、香皂卫、洗衣粉、毛巾、卫生纸等日用品和学生用品。
因为离学校近,王韬成了小卖铺的常客。
王韬那次帮他们去医院看过病后,玉贵一家见了王韬都很客气,尤其彩云,虽然嘴里从来没说过什么感谢的话,但那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对王韬很感激的,给王韬卖的东西比别人价格便宜的多,倒是王韬有点不好意思,如果碰上他们吃饭,彩云便拉住王韬不让走,非吃不可。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么生分了,有什么自己想不明白事彩云也愿意给王韬说说,让王韬给她分析一下。王韬也乐意给彩云分析。
玉贵会木匠活,一到农闲的时候,就被人请去修房子,做家具、给老人们做棺材去了,长时间不在家里。每次玉贵不在家里王韬去买东西时,彩云便对他格外的热情,就是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活计给他拿烟倒茶,问这问那,脸上泛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在递茶拿烟的时候,王韬感觉到她的手微微有点颤动,看王韬的眼神和平常有点异样,还会和王韬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甚至轻轻地用拳头在王韬身上捶打几下。
这时候王韬的身体里突然会有一种火窜上来,但一想起老婆的最近表情火又随即熄灭了。
王韬老婆是自费上的卫校,毕业后做了乡计生站临时工,乡计生站的工作非常繁忙,有填不完的表,又加上要照顾孩子,很少来柳树湾,每到周末都是王韬去她那里。最近两周,还没到周末,老婆就带着儿子来了,一进门就这里翻翻,那里看看,洗衣服的时候,也要把王韬的衬衣拿到鼻子上闻一闻,然后才放进水里,直到礼拜一早上回去的时候,却什么话也没有说。王韬心里明白,老婆是听到有人嚼他和彩云的舌根了。
彩云婆婆如果听见他们调笑,会故意干咳几声,但她已经老了,又是气管炎,一到冬天气喘得下不来炕,什么忙也帮不上,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彩云一个人做,每天早上六点多起来,一直到晚上八九点还在忙,直到睡觉就十点以后了。彩云婆婆没有以前那么对彩云么凶了,她现在要看彩云的脸色行事,如果彩云一不高兴便会“忘记”了给她烧炕,甚至会“忘记”了端饭,她只能用干咳提醒彩云,意思是不太过分,她还没死呢,但彩云是不会在乎的。
三、
秋季开学后,王韬到县城学习了半个月。回到学校里时已经放学了,直到把蜂窝煤炉子烧着,才烧水做饭,吃晚饭时已经快八点了,天完全黑了。因为在县城里每天晚上直到休息就十一之后点了。自从毕业后,除了有事一般不去县城,就是去县城办事,也是办完事当天就回来,没有时间和老同学相聚,有几个老同学甚至几年没见过一面,这次见了面自然要聚一聚,聚在一起少不了要吃饭喝酒,有时候到凌晨一点还不休息。王韬有点困,正收拾要睡觉,听见有人在窗子上敲了一下,以为是那个小孩子在闹着玩,这时门上又敲了一下。他想吓唬一下就走了,不然捣蛋鬼会让自己睡不着,一拉开门却进来了一个大人,把他吓了一跳。进到屋子里才看到,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彩云。
“有什么事?”
“找你,他不要我了。”
“又打你了?”
“这不行,你还是回去。”
王韬的话让彩云沉默了,眼泪夺眶而出。王韬这才看到彩云的半个脸还在肿,左眼睛周围一片淤青。
自从彩云做了结扎手术后玉贵变了个人似的,人懒了脾气也大了,他不像以前那么顾家了,挣的钱不知道花在了哪里,彩云不问就好,一问就瞪着眼睛吼叫,让彩云少管。不喝酒便罢,如果在外面喝了酒一回家就骂彩云,彩云不吱声也就过去了,一旦吱声就是一顿拳脚,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彩云心里明白,玉贵第一胎就想要个儿子,可是自己先到姐姐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娘里,一时糊涂,听了别人的话,说工作组已经撤了就回来了,刚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就被工作组的人抓去结扎了。谁知道工作组的人是故意放风说撤了,其实白天藏在村干部家里不出来,晚上出来抓人的。假如是以前,就是在娘家里住一年半载也没问题,自从弟弟有了媳妇就不一样了,她怕为了自己母亲要受弟媳妇的气,又放心不下大女儿,在娘家里只呆了几天就那么糊里糊涂的回来了,又糊里糊涂的被工作组的人抓去结扎了。
刚开始被玉贵打骂她还默默忍受着,可是越来越频繁了,前不久听人风言风语讲,玉贵在外面有人了,虽然无法证实外面有没有人,但那态度让彩云心冷。她没想到过离婚,她舍不下两个孩子,可是昨天晚上他又喝醉了,一进门就骂她打她,并且让她早点滚蛋。不让她睡觉,把她推到门外让她就走,然后关上门栽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了。最让彩云伤心的是,女儿见玉贵打她吓哭了,说女儿吵了她,竟将女儿一巴掌打得哭不出声来。
过了几天,玉贵收到了一张法院的传票,彩云要和她离婚。见彩云真要和他离婚,他却不想离,可是已经不由他了。最终大女儿判给了玉贵,小女儿判给了彩云,除了自己的衣服,彩云什么也没有要,她是玉贵花了五万元娶来的,正好她给玉贵当了五年媳妇,就算扯平了。自从离婚后彩云没有再来过柳树湾,小女儿她一直带在身边,衣服是让她姐夫来取的。她姐夫来取衣服的那几天,柳树湾人正忙着挖当归。那一年柳树湾人的当归丰收了,价格也好,收入最少的人家也上了三万元。过春节的时候,人们都抽的是十八元一包的黑兰州,五十元一瓶的五粮醇。
玉贵只要喝酒,哪怕只喝上二两就醉了,醉了就骂人,邻居们都不去和玉贵一块去喝酒了,玉贵只好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人喝闷酒。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彩云,有的人说嫁给了新疆人,也有的人说去南方打工了,还有说内蒙古的一个小县城开了一个服装店,具体去哪里了,但谁都没有亲眼看见。玉贵和彩云离婚后的第二年,王韬也离开柳树湾,调到五十里外的石湾小学当校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