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漫话人性(随笔)
历时几个月,终于在时断时续中将《美的历程》读完。李泽厚先生在本书结语中写到:“对中国古典文艺的匆匆巡礼,到这里就告一段落。”同样,对于这本书,我也只能算是“匆匆巡礼”。
但好比一只流浪的猫狗,即便只是在富贵人家的墙根逡巡,肚子里也多少要进一点油水。这也是我始终没有中途弃读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缘分,在读到本书结语中间部分的时候,我信手在纸上写下“人性”二字,紧接着在下文中,作者就提出了这个命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隔着时空的呼应。
《美的历程》本质上是一部美学视角下的中国古典文艺简史,那么,文艺和人性究竟有什么关联呢?诗词曲赋、散文小说,是为文学;雕塑绘画、音乐书法,乃是艺术。所有这些文学艺术作品,都具有穿越时空的巨大感染力,时至今日,我们仍能被千百年前的作品所打动,而且我们深信,那些优秀的作品还能继续传之后世,继续影响我们的子孙后代。这是为什么呢?这其中是否必然有一种东西联系着古往今来的人们?
《美的历程》自始至终贯穿着一个基本理论,即“有意味的形式”。婴儿随手画出的线条显然是毫无意义的形式,而书法则不同,它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是人在漫长的岁月中高度提炼出来的,是最符合人们审美趣味的线条,它饱含着历代书家的智慧,或飘逸灵动,或古朴庄重,观者都能切身感受到,这种有温度、有生命的线条,便是所谓“有意味的形式”。同书法家笔下的线条一样,文学家笔下的文字,戏曲表演艺术家的坐念唱打……都是蕴含着丰富意味的形式。推而广之,任何文艺作品,归根到底都是借助一定的形式来表情达意,而这些形式,也都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淬炼出来的,即使跨越时空,它仍能触动人的美感神经。这种凝结在“形式”中的“意味”,是植根于人类灵魂深处的基因,不论朝代年纪,无关地舆邦国,永续传承,亘古不变,李泽厚先生将其称之为“人性”,我个人深以为是。
儒家学说中,孟子主张“性善论”,荀子进一步发展出了“性恶论”,世界是辩证的,人性中有善也有恶,有美也有丑。文学家和艺术家们的使命就是通过作品来描摹人性,展现人性之美,揭露和反思人性之丑。这项使命既需要天分和努力,也须由时代赋予。
在太平盛世,人们沉浸在物质追求中,无暇思考人性;而在社会动荡、民生凋敝、思想禁锢的年代,人们才会去反思,才会去追求精神上的慰安,文学艺术也因此更加繁荣,这与经济社会发展恰恰对立。清代所谓“康乾盛世”,其实是中国历史上思想禁锢最严酷的时期,文字狱盛行,人性几乎被完全压抑。然而,中国文艺历来讲求含蓄,《红楼梦》因为政治原因,其中各种蓄而不发的隐喻、谶纬,恰恰让含蓄蕴藉的中国古典文艺风格发挥到了极致,这个极不开明的“盛世”,反而催生出了最符合中国人审美理趣的文艺之花。而《红楼梦》可以说将人性的展露发挥到了空前的境地,我们几乎能从中窥见一切形式的人性。
很多人感叹鲁迅的作品何以在百年之后读起来仍像是在写今时今事,我不能说这是时代的原因,毕竟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昌明隆盛之邦”,也即将步入“全面小康”。但无论在怎样的时代,鲁迅的作品之所以能打动人心,总是因为它紧紧扣住了“人性”二字。鲁迅先生深知,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发达,无论社会风云如何激荡,人性从来都不会变化,每一段历史中,人性的美与丑都并存着。藤野先生和阿长展现了人性中的美,赵家人和刑场看客集中了人性中的丑。
历史是由人创造的,而人性决定了历史总会不断重演。“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不仅是100年前鲁迅的文字能触动你,就是远在1200年前的杜牧,1700年前的王羲之,他们的文字也照样能触动你。
一个好的时代,它能通过伦理、制度、法律等人类文明成果对人性之丑加以束缚。但人性往往是经不起考验的,历史一旦开一个口子,人性的恶马上就会像洪水一样奔涌而出,法西斯灭绝人性的暴行,政治运动中背天理灭人伦的丑行……足可为证。有时候,人性如此不堪,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悲哀又无奈的事实。
但即便如此,因为天资之聪慧,文学家和艺术家注定要肩负起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也正因此,他们注定是历史长河中一个孤独的群体。今天,我们或许正与他们搭乘着同一辆时空列车,并行在这同一条时空轨道上,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