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心愿】田野里的小麦(散文)
端午节假前,我们前前后后往地里跑了三趟。“麦黄一时,蚕老一晌”,此时人不敢有半点马虎。头回看,麦秆绿着;二回瞧,麦身太活;三次去,麦穗半黄半绿,拽一穗,捋下麦粒,一掐水嫩嫩。焦躁地怨几声,空旷的田野瞬间将我的声音没收。人在大自然面前,永远不如一棵草。
街道里,公路边,收割机急吼吼地驶过,催得庄户人坐立不安;在外务工趁着放假回家收麦的人,甚至将没有熟到的小麦“活捉”了。麦粒上裹着厚厚的麦壳,晾晒在路边,看着让人心疼。有钱难买五月旱,仰起头看天,地头看手机上不断更新的天气预报,担心一场连阴雨,让今年的收成泡汤了。种麦的人,呆在家里,心焦;去地里,没熟。
小麦不看老天爷的脸色,当然更不会顾及主人的心情,它还在耐心地长,不多一天,不少一时。蔬菜在大棚里,反季节成长;水果被膨大剂、催红素逼着,早点上市。田野的麦,对此熟视无睹,甚至嗤之以鼻。有时,它们对于疯长还狠狠遏制一下。该冷不冷,不成年景,假若冬日雨雪稀少,土壤暄软,麦苗疯长,农人还用牛拉着碌碡碾,将麦苗压一压,速生常常意味着速死。正月里孩子们踩着软绵绵的麦苗,大呼小叫,跑着跳着放风筝;现在,有些景区冬季的麦田甚至还成了临时停车场,任人踩踏碾压。一番折腾,反倒促进了麦苗分蘖,其基部节间变粗、变短,来年抗倒伏。
开春后,惊蛰的雷声轰隆隆响过,贵如油的春雨点点洒下,麦苗齐刷刷起身,拔节生长;立夏前后,小麦开始孕穗扬花,乳白的、淡黄的花儿,轻轻坠在青绿色的麦壳上,随风晃啊晃,却依旧牢牢依附着;小满时节,麦穗渐渐饱满,科学上称其为“小麦灌浆”,农人叫“收面”;直至夏至,空旷的蓝天上,几朵白云悠悠飘过,小麦都还在努力生长。麦子啊,将秋天的风,冬日的雪,春季的雨,夏里的日头,一样不少地体验了个遍。在这急速发展一切追求速度的时代,一片片麦田,如同神庙里沉静的神龛,拥有稳稳的定力。它们按照自己的天性,不徐不疾地生长着。
我家三亩小麦,终于在收假后的第二天傍晚,收回了家。倒伏的麦,加了钱,麦茬割得低而齐,麦田像剃了平头的小伙子,精神抖擞,略显轻松。这样的“麦客”把式,已经不多见了。我们心怀感激,致谢司机,他却摆摆手:“成熟的庄稼,不敢糟蹋。”敬畏粮食的人,才配得上叫农民。
干净饱满的麦粒,泛着可人麦色,让人心生爱意。摊在门前的水泥路上,晒耙搅动,扫帚掠扫,一趟一趟。累了,坐在老槐树的阴凉里,野风摇动枝叶,送来阵阵凉爽。连续晒了三天,过了风车,装进蛇皮袋子,双手插进去,干燥热烘烘,熟悉的麦香,在房间弥散。
邻居好心相劝,晒上俩日头,酥颗就卖了,划不来晒得一咬咯嘣响;没必要扬麦,面粉厂的机器一吹就干净了;费那么大的力气,不值当……我们是守旧固执的老农,依然按照传统程序,一丝不苟地干着。想想对方说的似乎也在理,二十年前小麦每斤一块一,如今菜价涨了,房价涨了,娶媳妇的彩礼涨了,麦子还是那个价,不值钱的麦子!当一切都以价格衡量价值的时候,包括农民,也开始轻视麦子。
种粮不划算,小麦在贬值,可是我们还执拗地种麦。村里人出外打工,祖祖辈辈赖以活命的田地撂荒,弟弟感觉造孽,于是承包种了四十六亩麦。在五月的热风里,田野上金色麦浪起起伏伏,庄严肃穆。有了小麦,我们上顿吃白面蒸馍,下顿咥着裤带面,明个喝着西红柿鸡蛋拌汤,心安幸福。当一颗麦粒经过四季,经过劳动者的双手最后成为食物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是多么神圣而又庄重的事情。
许多人还在种麦,我也像一株麦子样坚守在这里。教书,当优质生源大量流失的时候,我们难以培养出名牌大学的学生。桃李满天下,终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各类考试、课题研究,无穷无尽;班会、上操,抓早恋,搜手机,谈话教育,与学生斗法,没完没了;早晨六点半的朗读,晚上十点半才结束的自习。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迎来了每个九月一日朝晖,又送走了无数的六月八日的夕阴,永无止境……一天不多,一晌不少。国人既想孩子获得优质教育,又像鄙视麦子一样看不起教师。乡村教师,像一株株小麦,在四季里熬着。
有一天,二十年前教过的学生找我,进门劈头问道:“老师,你生活咋这么凑合呢?住六楼,房子这么小。”我说没事的,我们教室还在那栋楼的五层,我习惯了,再说这房子有卫生间,冬季有暖气,挺好。临走时,学生望着黑色槐木老式写字台感慨,老师,你生活也太朴素了。其实,是寒酸逼仄,我懂。但是,农村学校都是二十四小时守校,你能回家吗?家具凑合,厨房凑着,日子凑合,人在凑合中苟且着……
唯有工作,从未凑合。有时深夜难眠,望着窗外路灯点点,偶尔驶过的汽车,雪白的车灯将房间晃亮又迅速暗下去,我心里无数次问自己,这点钱,这么累,值吗?第二天,五点五十磕磕绊绊从床上爬起来时,我挺恨自己,这那里是生活,分明是催命。
眼前飘过了田野里的一株株小麦,麦就是守着土地的命。秋种,冬盖,春长,夏收,不辜负每一天,踏踏实实长着,活出小麦该有的样子。
今年白露过了,我们将继续在秋季的田地里——种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