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红旗的父亲为保护县委书记郑岩，被划成右派分子，开除工职回到家里，张红旗那因父亲在外工作而骄傲的头颅就低了下来。
　　 那时，张红旗上小学二年级没多久，他怕与同学们接触，他怕看同学们鄙视的眼睛，整天把自己埋在书本里，狠命地学习。下课的时候，他不走出教室，把自己泡在书本里。放学的时候，他仍把自己泡在书本里，等待同学们都走远了，这才慢腾腾，整理了书本，挎上书包，独自有一步没一步地像游魂一样地慢慢往家飘。
　　 中午放学，张红旗背着书包刚踏上回家的路，已经注意他几天的几个同学就呼啸着追了过来，他们要彻底打倒右派分子狗崽子。张红旗在前面拼命地跑，他们在后面狠命地追，半截砖头飞了过来，砸在了张红旗的脚后根上。
　　 “唉呀！”他叫了一声跌倒了，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委屈地大声哭了起来。几个追过来的同学吓坏了，“轰”地一下散开逃跑了。
　　 几片乌云飘过来，几道闪电伴着雷声在张红旗头顶炸响，漂泊大雨倾盆而下。地上有雨水也有血水。脸上有雨水也有泪水。张红旗像落汤鸡一样艰难地往家走。
　　 张红旗拐着脚回到家门口，他怕母亲担心，就擦了擦眼泪喊道：“妈——妈——”
　　 赵兰走出屋门，见张红旗那样儿，吃惊地问道：“呀，这是咋啦，这是咋啦？”
　　 “我走路不小心，摔在路边石堰下，把脚碰伤了。”他没有告诉母亲实情，母亲刚做了宫外孕大手术回到家，身体还没有恢复好。
　　 “你这孩子，咋不小心？快跟我到大队医务室去。”赵兰赶快找来干净衣服要他换上。张红旗看见母亲擦了一下眼角的泪，他的心猛地揪着疼了一下。
　　 又一次下午放学，一个陆姓同学纠集了几个同学，在半道上拦住了张红旗。
　　 “狗崽子，你学习恁钻劲，想复辟呀！”穿着绿军装的陆姓同学掐着腰，堵在张红旗面前恶狠狠地质问。
　　 “老师叫咱们好好学习，你们不好好学习，还想咋？”张红旗有点胆怯，但并不示弱地回答。
　　 陆姓同学给其他几个同学使了个眼色，他们上前将张红旗按倒在地。陆姓同学从张红旗的书包里，掏出书本撒了一地，又把他的铅笔折断摔在地上，嘴里恶狠狠地道：“叫你学习！叫你学习！”然后，他们一哄而散。
　　 此刻，张红旗的脸上和手上都有了血淋淋抓伤指印。他流着泪，将抛撒在地上的书本一本本捡起，整理好，装进书包里。张红旗手里握着被折断的铅笔，瞪着气呼呼的眼睛，尾随陆姓同学到了陆家，找陆姓同学的母亲评理。
　　 没想到，陆的母亲竟也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张红旗的鼻子骂道：“叛徒的狗崽子，也敢来说理……”
　　 从此，张红旗再也安不住学习的心，成了班级里的混世魔王。
　　
　　 二
　　 那个时候，学生们在班上坐的凳子是从家里自带来的小木凳，课桌是用砖头垒的柱子，上面放一块长长的厚厚的木板儿。班级上没有几个同学爱好学习的，他们崇尚的是全国白卷英雄张铁生。为了减少一节课的上课时间，张红旗悄悄地在课桌柱子里插了一根木棍，下课的时候用脚在木棍上猛得一跺，课桌“哗”地倒了。同学们轰然一笑，他们谁也不管，到教室外面疯耍。上课铃响了，他们才慢腾腾地走进教室，漫不经心地一块砖一块砖垒着桌柱子，把桌柱子垒好，把长长的木板放上去，老师开始讲课的时候，一节课的时间已经悄然过去十多分钟。
　　 这时，有一个同学对他周围的同学悄悄地说：“看咱们数学老师尖嘴猴腮那个熊样儿，谁敢站起来骂他？”
　　 张红旗“呼”地就站了起来，指着堂台上老师的鼻子就骂，老师气得哭着跑出了教室。几个同学高兴地欢呼了起来，他们把张红旗看成了英雄，很快他们就团结在张红旗的周围。
　　 一天下午放学，张红旗与几个同学到邻边生产队早蜀黍地里溜玉头（土豆），可怎么溜也溜不出几个。他们看见挨地块儿的早蜀黍地里还有没刨的玉头，张红旗给几个同学使了个眼色，就过去刨了起来。谁知他们被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发现了，不仅他们被那人狠狠地臭骂了一顿，还把他们刨的溜的玉头全没收了。
　　 他们几个人灰头灰脸地走出早蜀黍地，别提心里多么地不服气多么地窝火。见那人走了，张红旗给几个同学呶呶嘴，就又悄悄回到了地里，举起锄头把还未成熟的早蜀黍钎倒了一大片。他们这才心情高兴地唱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回家了。
　　 这几件事儿，校长很快就知道了，可他介于张红旗的母亲是大队妇女主任，又是远近有名的接生婆，他女人怀孕要生孩子了，他得利用他母亲，就没有把这几件事情上纲上线，他把他们叫到校长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又叫他们写了一份检查，就算过去了。
　　 也正是因为校长的这个态度，老师们更不愿意管理张红旗他们的班级了，他们更自由了，班级也就更乱了。
　　
　　 三
　　 这天，天特别的蓝，云特别的白；地上的五彩缤纷的花特别的娇艳，周围的树木和小草特别的绿。在校园里看整个天地间，阳光特别的明媚。
　　 上课铃响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胳膊窝夹了本书，满脸笑容，满脸慈祥地走进了教室。不知为什么，闹哄哄的教室竟然静了下来，张红旗一向恶作剧的心思竟然没有了。
　　 她没有上讲台，而是走到了张红旗的身边，伸出她那苍老而又温柔的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抚了抚，微笑着说：“你叫张红旗吧？我是你爸爸的教师呢，现在我来做你的老师好不好？”
　　 嘿，张红旗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满意地微笑着转过身，走上了讲台。
　　 “孩子们，我叫程丛慧，校长要我来做你们的班主任，今后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我从校长那里听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校长要我来给你们上课。今天，我不想给你们上什么课，我想给你们讲一些关于好孩子的故事，你们听吗？”
　　 嘿，同学们的心一阵惊喜，同学们竟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张红旗的手竟拍得生疼。
　　 那天，程老师给同学们讲了很多故事，都是《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安徒生童话》里的。下课了，张红旗他们都不愿离开，都愿听她继续给他们讲故事。一个同学站起来，想去厕所。张红旗瞪了他一眼，他就坐下不动了。程老师发现了张红旗的这个小动作，她微笑着说：“孩子们，你们想听故事，现在去一下厕所，回来我继续给你们讲。”
　　 他们几乎都是冲刺着飞出教室，又都是冲刺着飞回教室，他们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教室里了。有一个同学吹了声口哨，看见张红旗恶毒的目光，就不敢再吹了，就安静地坐下了。其他同学更是大气不敢出。程老师又发现了这一点，可她微笑着什么也没说，就又开始给他们讲故事了。
　　
　　 四
　　 放学了，程丛慧老师没让张红旗走。她一手拿着书，一手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了她的兼住室的办公室，她的手是那么的温柔，像妈妈的手，像奶奶的手。
　　 走进她的兼住室的办公室，她要他坐在她的床铺上，她给他端了杯水，放在桌子上，然后，她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他没敢喝，他又恭恭敬敬地把水端给了她。她微笑着又把水接住了，喝了一口，放回在桌子上。
　　 “红旗呀，你爸爸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你现在成了我的学生，你想像你爸爸一样优秀吗？”
　　 张红旗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立刻就点了点头。
　　 “我明天要在我们班上宣布，你是我们班的班长。如果你在三个月内，能让我们班上学习、纪律、劳动都是学校最好的班级，我就要校长在全校师生会上，给你戴红领巾，给你发三好学生奖状。你能做到吗？”
　　 她的话都让张红旗那么的惊喜，她的话都让张红旗按耐不住自己的兴奋不断地点头。
　　 “另外，你若能带领几名同学，到咱们村的军烈属家里帮助打扫卫生、抬水、劈柴等做好人好事儿，我就写篇文章发到《小学生报》上，表扬你们。你干不干？”
　　 “干，我干！”程丛慧老师的话音刚落，张红旗竟然情不自禁地立刻站起来回答。
　　 程老师微笑着站起来，又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五
　　 从此，他所在的班级同学们都变了，变得都爱学习了，变得都自觉遵守纪律了，变得都热爱劳动了，变得老师们都愿意给他们上课了。
　　 一次，张红旗和几个同学到村里一位军属家打扫卫生、抬水、劈柴，走的时候，老奶奶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块红薯，还一个劲儿地夸他们：“真是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张红旗和他的同学们心里都美滋滋的暖暖洋洋的。张红旗由此突发奇想，在班级里安装了一个“拾金不昧风格高”木箱子，每个月打开箱子，里面都有多多少少同学们捡到的东西投进箱子里。程老师真的写了篇文章，发在《小学生报》上，表扬他们。他们同学热爱学习、热爱劳动、助人为乐的劲头更足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天气特别晴朗，阳光特别明媚，校园里的花特别芬芳。程丛慧老师真的要校长在操场上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要校长给张红旗，还有班上他的几个铁哥们，戴上了红领巾，发了三好学生奖状。
　　 更令张红旗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父母竟也在会场里。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他的情况，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当他父母看到张红旗戴上了红领巾，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时，竟然哭了，竟然走上会场讲台，给校长，还有张红旗的班主任老师——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程丛慧老师——下跪了！
　　 几年后，张红旗考上了大学。临上大学走的那天，张红旗去了已经退休多年的程丛慧老师家，给程老师深深鞠了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