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妈妈是个性格温顺的女子。她讲话时，眼底眉梢都带着笑，清秀白皙的脸上尽是温柔。妈妈特别喜欢穿淡蓝色的斜纹儿棉布衬衫，一头长发被同色的丝巾束在脑后。偶尔，一缕乌黑碎发垂下来，她便用带着琥珀光的纤纤玉手，将它捋在耳后。此时，幼小的我便如痴如醉地望着妈妈，觉得她举手投足之间都美丽。
　　 妈妈每天都很忙碌，洗衣、拖地、带孩子。每天晚上我和弟弟都闻着有太阳味道的被子，听着妈妈甜腻腻的催眠曲儿香甜入梦：我的乖宝宝，快点睡觉觉；风儿不吹了，云也不动了，星星闭着眼，四周静悄悄……可是每次醒来，我都睡在奶奶的床上，怀里抱着的是奶奶的脚。想起比我小一岁多一点点的弟弟，可以躺在妈妈的身边睡觉，我会无比羡慕。幼小的我便在黑夜里伤心流泪。
　　 一个深秋的夜半，噩梦中醒来的我，哭着从奶奶的床上下来，光着脚丫穿过院子去西房找妈妈。妈妈搂着吃奶的弟弟睡意正浓。
　　 快去找你奶奶，一会儿她醒来找不到你得有多着急！妈妈欠起身冲我说。
　　 妈妈我想和你睡，别的小朋友都是和妈妈睡的！幼小的我固执地站在妈妈床前怎么都不肯离去。
　　 你不是有个小弟弟吗，他还得吃奶呢。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妈妈喊：我从来都没有吃过奶，我都是吃着馍馍和面汤……
　　 妈妈和声细气起来：乖乖地听话，赶紧去找你奶奶。她醒了找不到你会着急的，你要知道你奶奶凶起来的样子。
　　 妈妈我听话，让我睡在你脚的那一头儿也行呀！
　　 不行，快去找你奶奶吧。
　　 年幼的我终于嘤嘤哭泣着离开了妈妈的房间。时光流转，很多往事都淡了，唯独这一幕烙印于我的记忆深处。这一幕带着我幼年的渴望和特有的孤独，很多年我始终没有走出这段回忆。多少个夜里，我将它翻出来反复咀嚼，最终都是眼泪和痛苦。
　　 成年以后，我讲述这段经历，仍会忍不住泪湿眼眶。堂妹说我太记仇，过于执着过往。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怨恨，只是觉着那是我童年时代最大的遗憾吧。我幻想被溺爱，也一直无法描述被溺爱的滋味。直到有一天看见蛋糕房里的慕斯蛋糕，我终于有了答案：被溺爱一定是如蛋糕绵软香甜，细腻柔滑。于是我深深地爱上了蛋糕的滋味：入口即化，零负担、零迁就。即使愤怒了朝着蛋糕一掌打下去，收获的也是软绵绵的温柔。
　　 于是我疯狂地爱上了慕斯蛋糕。软弱的时候，眼泪要迫于眼睫的时候，舌尖味蕾就开始渴望绵柔细腻的甜食。好像食之就被亲人宠爱过一回。
　　 渴望被疼爱的滋味，就如冬夜里寒冷白月光：很残酷却也很温柔。
　　 就从那一夜起，我再也没有嚷着吵着和妈妈睡。我乖乖地睡在奶奶脚的那一头儿，每晚听奶奶给我讲她将我带大的艰辛。奶奶讲的版本和我姨姨讲的版本完全不同。奶奶告诉我，妈妈怀了我弟弟之后，就没有奶水给我吃了，是她用面汤和鸡蛋一口一口将我喂大的。而我姨姨告诉我，我妈妈在怀了我弟弟之后，怕我受委屈每晚都抱着我睡觉。由于奶水确实太少，她每天都给我做面汤炖鸡蛋。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就悄悄下床给我做鞋子和棉衣，从两岁到八岁的都有。
　　 我也不知道奶奶和姨姨谁说的更贴切，但我知道奶奶是不做针线的。她是急性子，针头线脑会让她急躁。她们说的应该都是对的，只是把自己所做的都放大了吧。
　　 有时候奶奶会问我，她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对她和对我妈妈哪个更亲一些。我是拒绝回答的，虽然时光的另一端，那个幼小的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对妈妈有隔阂，可是这种隔阂只能自己吞咽，即使有痛苦，别人不能说一句我妈妈的不是，哪怕这个人是奶奶。我可以怨妈妈，但别人不可以说。得不到满意回答奶奶总是唉声叹气，说什么终究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对她再好心里也只有她的娘！
　　 其实奶奶对我妈妈还是挺好的，她之所以强调她的付出，就想在我这儿得到肯定或者是存在感。可惜少年老成的我从来也没有回应过奶奶。而我对奶奶也有很深的感情，只是奶奶和妈妈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
　　 我并没有因为有了弟弟便穿着邋遢、随便，出门或者上学总是规规矩矩，头发被妈妈梳得一丝不苟。我的心又渐渐被妈妈的笑容和温柔填满，幼年的那段孤独记忆也渐渐被妈妈的温暖融化。在我七岁的那一年，妈妈病了，脖子里长了一个淋巴瘤。爸爸带着妈妈和五岁多却仍然吃奶的弟弟一起去了开封，一走就是四十多天。
　　 这四十多天里，很多人向我投来可怜的目光，甚至有几个女人说我妈妈得了绝症，我会变成没娘的孩子。恐惧代替了孤独，年少又倔强的我，把所有难受滋味都揉碎在黑夜里。有多少次我捂着被子痛哭，却又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直到手术成功的母亲含泪站在我面前，她颤抖地问我：“孩子，我的宝贝，你……有没有想妈妈？”
　　 我不说话，拼命摇头，眼泪却出卖了我。我觉得在妈妈面前，自己就像个被抛弃的小孩，渴望她爱我，却又怕被拒绝。我就像阳光下无处躲闪的小乞丐，我没有投进我渴望的怀抱，掉头转身就跑，留下泪流满面的妈妈。
　　 渐渐地，我长大了，我和妈妈关系开始融洽，但从来没有像别的母女一样无话不谈。记得十一岁那年，我来了例假，但那时候，我并没有学过生理课，初潮让我的世界如同坍塌，那一天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没有告诉妈妈，乖乖地干活，吃饭，睡觉。我甚至觉得，得给家人留下一封遗书。夜里我忍不住哭泣，觉得自己的命真苦，还没吃够红烧肉就要死了。不到两天妈妈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她很失落，不明白我怎么事事都要自己解决，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她。
　　 我呆呆地望着妈妈，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懂的事情，就是不能问问她。
　　 妈妈深深叹口气，我望着西天挣扎在半山腰的夕阳，内心忽然柔软起来。
　　 十二岁那年，我开始叛逆，我和小伙伴把村头关羽庙里，村人供奉在关羽神像前的蜡烛打倒在地。十几个老太太跑到我奶奶那里告状。一向温柔的妈妈狠狠地打了我。我害怕极了，想起电视里村人惩罚犯罪女孩子沉河的镜头。妈妈在关帝神像前祈求，孩子年幼无知，无论什么惩罚，都罚在她身上好了。倔强的我流泪了，内心释然了很多，也轻松了很多：原来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妈妈一直在我身后。我想起爷爷教我的诗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原来妈妈是我身后永远的故乡。
　　 后来我考驾照，整个驾校的老师都带过我，可我到了考场就紧张：四肢发软，头昏脑胀。我妈妈说一定是我小时候得罪了关羽的缘故。我呵呵笑着，说我考不过，有人家关老爷啥事儿呀？妈妈说所有的神仙里，就关老爷骑着马，是个驾驶员……
　　 就这样，在父母的身边我们渐渐长大。我以为我的生活即使不是童话，但是有父母陪伴也会相安一生。
　　 永远忘不了二零零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我失去了最亲爱的爸爸。我柔弱美丽的妈妈一夜白头，身体呈现老态。妈妈变得暴躁易怒，在我不知情的奶奶面前她又小心翼翼地隐忍克制，而一旦面对我她又会哭泣会急躁，甚至谩骂。我对自己说，我会替爸爸爱奶奶，会与妈妈相依为命，即使做不到朝夕相处，也会尽力安慰。
　　 时间是治疗一切痛苦的良药，妈妈也慢慢恢复了平静。我终究也为人妻为人母，生活忙碌繁杂。妈妈总是让我以孩子为重，她说她身体好，胃口好，不用担心她。于是在我心里，总觉着妈妈很健康，很能干，什么都不用我担心。有时候本来决定带着孩子去陪她，可是总会以天气寒冷、炎热、多变成为我的借口而推拖。于是妈妈经常蹬着三轮车，到我家探望我和孩子。她每次都是笑容满面，如沐春风的样子，我觉得安心又稳定。
　　 二零一七年的冬天，孩子在寄宿式学校上学，我也找了一份工作，在长垣最大的万德隆商场的大西洋名表行卖手表。妈妈得知我工作环境干净，同事领导都很好相处，对我帮助很大，她很开心也很安心。
　　 农历十二月二十六，弟媳妇给我打电话，说妈妈病了，诊断结果是子宫脱落下垂，医生建议切除。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如同钝刀剜割，说不出有多疼。想起春节期间，总觉得妈妈有什么话要说，而我却一次次忽略了。我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在妈妈的主治医生那里得知，妈妈的病已经有十年，在她得知我爸爸出事故的时候，她腹部瞬间疼痛，只是当时心痛的感觉让她忽略了身体的疼痛。可是这些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她的主治医师说这虽然不是很重的病，但十分痛苦，真不知道她怎么就忍了十年。
　　 由于妈妈病史太长，癌变几率大，医生给妈妈做了宫颈癌筛查。在等结果的一星期，我真的是如坐针毡，日夜难寐，我觉得非常愧疚。我觉得作为一个女儿，我真的没有尽职尽责。这一周我与妈妈朝夕相伴，是我结婚以后，我们母女相伴时间最长的一次。
　　 好人好报，妈妈的检查结果出来，她可以顺利手术了！
　　 二零一八年的三月二号，我们守候在手术室外。尽管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属于微创，创口小风险小，可我就是忍不住流泪……直到主治医生喊我弟弟的名字，告诉我们手术成功。看到母亲被切除的子宫，我又泪光盈盈了，我要永远记住这一天，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一行字：记不住我的第一个房子，那是最温暖的房子，她来自于妈妈的身体。
　　 手术后的一周，我和弟媳妇轮流陪护，她白天我黑夜。病房里的夜鼾声此起彼伏，听着妈妈的呼吸我异常心安。病房里的一位阿姨，问我妈妈，同是一个娘的孩子，儿子怎么那么高，女儿怎么这么……娇小？我妈妈愧疚地说，俩孩子间隔小，大孩子受屈了。
　　 晚上我问我妈妈，我到底吃了多长时候的母乳，我真的是奶奶一口一口喂大的么？
　　 妈妈问：谁告诉你的？我答：我奶奶。
　　 妈妈居然发火了，她说有朝一日她作了古，一定要亲自问奶奶怎么可以昧着良心说话，明明是她拖着笨重的身子把我带到弟弟出生。因为我乳糖不耐症吃不了奶粉，怕饿着我，妈妈每天夜里起来给我做面汤，早起给我煮鸡蛋。然后她又左拥右抱把我带到四岁。妈妈说我小时候脾气特别大，又特别倔，我尿急了必须是妈妈把尿，如果不是妈妈会憋着嗷嗷哭喊。
　　 看着妈妈认真的样子，我觉得她好可爱，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不管谁付出的更多，我都健康幸福的生活着。
　　 妈妈，对不起！我爱你。以后的日子，希望只有我爱你。
　　 前日歇班，孩子也不在身边。心血来潮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晚上要跟她住在一起。
　　 然后就驱车回老家，先到闺蜜的养生店里放松心情。然后又与闺蜜一起吃了饭。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迟迟回家。刚到村口，就看见妈妈拿着蒲扇，翘首张望。看见我，笑得眼睛眯着。也不坐车，就一路跟着我回家。我心口隐约疼痛：小时候我很少被妈妈喊吃饭，因为我早早学会了做饭。做好饭我就坐在凳子上等爸爸妈妈回家。如今妈妈等我吃饭，她在路上，我在车里……
　　 停好车，和妈妈一起回家。邻居大婶告诉我，太阳还很高，我妈就做好了饭菜。在门口等我，又从门口等到大街，从大街等到村口……我咬住嘴唇，莫名地想流眼泪。虽然吃过饭了，我还是喝了一碗汤，就着妈妈炒的西红柿炒鸡蛋，味道熟悉，实实在在的感觉就像又回到儿时。只是记忆里那个年轻的妈妈老了，我感觉到她很孤独。这种孤独让我心痛，因为我知道我排解不了，生活让我无法时刻陪伴在她左右。
　　 夜晚，宁静祥和，月光温柔。母亲和我聊着家常，说话的声音慢慢变小，最终不知所语进入梦乡。而我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梦。迷迷糊糊间到天亮，睁眼妈妈早已起床，并且做好了饭菜。我温暖又踏实，快节奏的生活中，我可以放慢脚步，袅娜的人间烟火散在空气里，入心入脾。
　　 只有在妈妈身边我才能这样踏实。
　　 晚上，接女儿回家，女儿依偎着我甜腻腻地问我爱她到什么时候。我也甜腻腻地告诉她到永久。望着窗外的白月光，对熟睡的女儿说晚安，对梦里的妈妈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