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煤机厂出了一个特号新闻，技术科陈科长的儿子和宣传科朱副科长的女儿秘密定婚了。之所以成为特号新闻，关键在于这个“特”字，订婚的男女双方均未满十八岁，还在读高三。虽说订婚是在秘密进行，所谓秘密进行，无非是两个孩子你情我愿，又在朱副科长的催促下，陈科长点头同意罢了。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瞬间在工厂传得沸沸扬扬。陈科长的儿子晓辉是整个家属大院公认的“人家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所获得的奖状能贴满三室一厅的整个房间。朱副科长的女儿丽娜，不但模样生得俊俏，唱歌跳舞拉小提琴，她要称第二，家属大院的子女没人敢称第一。郎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天地绝配的一双，无可厚非。不过晓辉和丽娜高考在即，为什么这个时候给两个孩子订婚，不怕影响他们高考吗？
　　 正因订婚之事蹊跷，引起喜欢动动小脑筋，耍些小聪明的各路神仙高度关注。自称福尔摩斯第二的厂工会干事老于，晚饭后在家属大院门前大摆龙门阵：一、自改革开放以来，最吃香的是科学技术人员。二、艺术院校取费非常高，不是一般家庭所能承受得起的。鉴于这两点，处于下风口的朱副科长，准定是主动进攻一方。
　　 溜槽车间模具组组长，号称煤机厂模具大王的庞喜乐，把烟斗举在老于的头顶上，烟斗朝下重重磕几下，火星在老于的脑袋上方四溅：哈哈！于老二，火烧连营的滋味不错吧？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用你废话吗？
　　 煤机厂大当家的对庞喜乐都敬重三分，老于这位工会小喽喽哪敢招惹模具大王。他低头抖掉头发上的烟灰，五官七扯八歪地抽搐着，扭过头似笑非笑地说：人家不是开篇语吗！
　　 庞喜乐把新点燃的烟斗又举在老于的头顶上方：别稀汤寡水废话连篇，捡干货捞。蹲在地上的老于小心翼翼地推开头上的烟斗，拾起一个小石子在地上画两个圆圈，用石子在一个圈中点几下：这代表前些年女明星妩媚一笑八百万，她的一笑值我们五千多职工全年的总收入啊！
　　 庞喜乐用烟斗轻轻磕几下老于的脑袋：有点意思，继续。老于得到模具大王的认可，立马变换模样，摇头晃脑地划一条直线，将两个圆圈连接起来：这条线是一个难以捕捉的信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所能揣摩出的社会发展趋势。只有高瞻远瞩的天才级人物，方可把握这个绝佳的扩展机会。
　　 设计室的技术员小谭忙插话：于师傅别故弄玄虚，把大家绕迷糊了您还有听众吗？直截了当多好。
　　 老于摆手让大家靠近，神神秘秘地说：我们厂就出现一位天才级的人物。别看她组装产品丢三落四稀里糊涂，她那双鸡屁股眼睛贼毒，倾尽所有也要把女儿……朱副科长的老婆冯大花，悄悄咪咪来到老于背后，蓦地一脚踹在老于后被上，扯着尖嗓子吼叫：老东西，竟敢骂老娘鸡屁股眼睛，想找削吗？
　　 措不及防的老于来个狗吃屎，捂住流血的鼻头和下巴，痛苦地趴在地上“哼哼”着。庞喜乐马上用身体横在冯大花面前：花大姐（瓢虫）别欺人太甚，你就是涂抹十八层白粉也掩盖不住满脸的褶褶，我看你那双被褶褶包围的眼睛就像鸡屁股。他说完装上一锅烟，不屑一顾地斜眼喵着冯大花，“吧嗒吧嗒”悠闲自得抽起烟来了。冯大花几次举起巴掌只在空中晃晃，面对强敌她胆怯地退缩了。
　　 在楼上关窗户的老于的胖老婆看到大门前一幕，匆匆下楼，双手托住沉甸甸的大肚子，颠着小碎步来到冯大花身后，猛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往后拉。哪儿成想冯大花戴的是假发，胖婆娘的屁股重重砸在地上，“嗷”的一声比杀猪还惨地嚎叫。大家急忙把她搀扶起来才发现，重力加速度楞将一个小石子扎进她的肥大屁股上。大家搀扶着将她送到家属院的卫生所，老于捂着还在流血的下巴也跟了过去。大门前只剩冯大花一人，独自坐在哪儿用衣服包住头嚎啕大哭，朱副科长过来拉起老婆来一句：别嚎啦！还嫌不丢人吗？
　　 朱副科长和冯大花走进家门，满面怒气冲她吼：不知轻重的虎哨子（傻逼）老娘们，田雨一直对这门婚事有看法，你这么一闹不是给人家推脱的理由吗？你呀！败家的老娘们。
　　 冯大花本来一肚子怨气，被当家的一通数落气不打一处来，抻长脖子喊：你个怂包软蛋的玩意，就会在家里逞凶，他们骂我是鸡屁股眼睛，你咋不找他们斗狠去，没用的东西。
　　 朱副科长抽动抽动鼻子：人家说得对，你的眼睛就像鸡屁股，我没……冯大花一头顶在他的胸膛上，歇斯底里的吼叫：你也嫌弃我，我跟你玩命……
　　 在晓辉哪儿写完作业回来的女儿丽娜，见此情形奔向窗户冲父母喊：你们再闹我就跳楼。说着话就往窗户上爬，吓坏了冯大花，抱住女儿央求道：妈错了，妈再也不闹了行不，妈再也……
　　
　　 二
　　 一场闹剧在一觉醒来后，人们好像得了遗忘症，把不愉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大家走出家门，抬头遥望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依然那么光彩炫丽，他们迈着匆匆脚步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陈科长一头扎进办公桌上的各种数据里连吃午饭都忘了。厂总工程师也是他的爱人田雨，手端饭盒轻轻地推开门，刚跨进一只脚就听到头也不抬的老公极不耐烦的下逐客令：今天我谁也不见。
　　 田雨迟疑片刻还是走到他的身边，单手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发出一声感叹：唉！难为你了，一年多的日子里你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啊！
　　 陈望山依旧埋着头：打住，别腻腻歪歪，不是时候。
　　 近二十年的夫妻，田雨太了解眼前自己深爱的男人，她轻轻地退到沙发边坐下，把饭盒放在茶几上，静静地望着他。忽然，田雨的眼前呈现出过往的一幕幕：那天是恢复高考迎接的第一批入学新生，田雨的家就在省工学院，她也是这批新生的一员。出于好奇，田雨站在校门前四处张望。一个身穿粗布衣服，肩上扛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一只手拎着粗布包袱的小伙子映入她的眼帘，同时也有无数惊悸的目光向他投去。
　　 猎奇心极强的田雨马上迎过去，热情的伸出手说：你好，我叫田雨，你呢？她这种举动着实把小伙子整懵了，一位天仙突然降临在眼前，好像在做梦。他蓦然把肩上的麻袋扔掉，腾出的一只手在裤子上搓了又搓，然后用力握住田雨的手说：我叫陈望山，是来……他的话没说完，只见田雨一边挣脱被他紧握的手，一边“哎呀哎呀”地跳起脚来叫唤。田雨越叫唤他握的越紧，她连连喊道：疼，疼！手疼！
　　 陈望山方如梦初醒，松开田雨的手扛起麻袋像一个逃兵，惊慌失措地逃跑了。令田雨没想到，他竟然被分在机械制造系与她同班。这个意外使她即惊喜又失落，还有一丝丝的尴尬。开课仅仅三个多月，田雨在父亲口中多次听到陈望山的名字。她很纳闷，身为副院长兼机械制造系主任的父亲，干嘛总提从山区出来的山老帽？父亲告诉她，陈望山是他执教多年所发现的最好的学习苗子。
　　 又是出于好奇，田雨开始有意接近陈望山，时不时和他套套近乎。他总是避瘟神似的躲避着她，他越躲避她越穷追猛打，他实在躲不过去，告诉田雨，他是不馋嘴的癞蛤蟆，对天鹅没兴趣。不开口还好，开口却点醒梦中人，田雨的心脏小鹿乱跳，觉得他太可爱了，好像自己爱上了他。她猛追四年，他逃避了四年，直到田雨拒绝省科委的接收函，跟随他来到这座中等城市的煤机厂报到，视自己是癞蛤蟆的陈望山终于开了窍。天鹅肉他没想过，一辈子与天鹅为伴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记得在她和陈望山的婚礼上，同事们并没把目光聚焦在新人这里。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双方父母的身上，一边是密布沧桑的脸和满手老茧的山区老夫妇，一边是满面红光风采依旧的学者夫妻。大家不约而同在脑海中冒出一个疑问：既不门当又不户对，他们小两口能走的长久吗？
　　 十几年过去了。陈望山夫妻二人，一头扎进攻克一道道技术难题的工作中，攻破许多产品技术及质量难关，使煤机产品的质量得到保证，取得用户的认可。濒临倒闭的煤机厂，在产品质量过关的前提下扭亏为盈，工厂得救了。为此，市工业局任命技术科长陈望山为厂总工程师，却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认为自己不适合做管理工作，还是做具体技术工作更能发挥他的技术专长。结果，夫妻二人调换了位置，田雨成为厂总工程师，陈望山依旧是技术科科长。
　　 田雨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陈望山回头瞄瞄老婆，猛地一拍桌子：知我者老婆也！田雨心领神会，跳起身奔过去抱着老公大声喊道：成功了，成功了，溜槽焊接变形的大难关被攻破了。田雨的喊叫声将同事们都招来了，大家挤在门口向他二人望去。陈望山仿佛走进真空世界，抱起田雨飞转起来，之后把头埋在爱人的肩上哭了……
　　 田雨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娇宠的努努嘴：今晚请我吃西餐，你答应我二十年了，今天你必须兑现。不知哪位愣头青冲着他们夫妻二人喊：亲一个，亲一个……大家也跟着起哄。陈科长扭过头看一眼门口的同事们说：亲就亲，现在世界上谁怕谁。他给田雨一个深深的吻，田雨也深情的送给他一个吻说：亲爱的，我们一年多没如此亲热了，今天当着大家的面送给你这个吻，不是在撒狗粮。我发自内心向你道一声谢谢，你们溜槽试验小组在一年多时间里，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攻克一道道难关才获得今天的成功，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试验小组，感谢我的爱人……田雨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三
　　 总工两口子当众亲吻，本该是全厂特大新闻，却听不到一丝议论的动静。充满好奇心的庞喜乐凑到全厂最喜欢八卦的王春丫身边：丫头，厂里出那么大的新闻，怎么没听到你的响动？王春丫翻翻白眼，嘴角撇到耳朵根上说：你玩我？丫头是二十年前的事，我儿子都二十了。你老小子又憋啥臭屁，我再二也不会上你的当。
　　 庞喜乐坏坏一笑：嘿嘿，总工两口子亲嘴的事你咋看？王春丫摆摆手，又翻翻白眼：别提亲嘴的事行不？人家陈科长为了全厂职工有一碗饱饭，累死累活不说，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竟然一年多没精力亲热，放在你我身上行吗？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想哭，我王春丫再虎也虎不到好歹不分，你就别拿我打镲行不。
　　 庞喜乐向她举了举不离手的烟斗：好样的，煤机厂的职工都是好样的。走了，走了……他也是溜槽试验小组成员，在这一年多的试验过程中，他深深感受到陈科长和两位技术员的辛苦。白天同几位小组工人搞焊接实地操作和工艺流程，晚上在办公室整理分析试验效果和数据，每晚都忙到下半夜，困了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一会，四百多天就是这样熬过来的。田雨说的他们两口子一年多没亲热，别人信不信他管不着，反正他信。
　　 忙也罢累也罢，闲得屁股疼也罢，时间老人不会见人下菜碟，永远保持一个速率行进。转眼之间高考结束了，公布高考分数的那天晚上，丽娜不拿自己当外人，进门也顾不上和她未来的公婆打声招呼，冲着晓辉喊：你的分数达到清华的录取线，干嘛不多项选择，死性的一门心思上省工学院，多可惜呀！
　　 晓辉看她急屁燎火的样子觉得很可笑，冲她做个鬼脸说：千金难买愿意，我愿意！你活分，多项选择的结果呢？一定不是你的第一志愿，中国音乐学院。我说得没错吧？
　　 丽娜水灵灵的大眼睛“吧嗒吧嗒”看了晓辉片刻，转过身说：叔叔阿姨，我报考省大学艺术系还不是为了晓辉，在一个城市距离又不远，我也能好好照顾他。再者说，万一在工学院遇到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同学稀罕他，像叔叔阿姨那样上演一生的浪漫爱情剧，我咋办？所以，我必须不离他左右，杜绝那种浪漫爱情在他身上发生。
　　 晓辉发现母亲脸色低沉，急忙拉上丽娜进了自己的房间。田雨摇摇头轻叹一声：唉！丽娜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思太重，我不喜欢。她转过头瞥一眼老公又说：望山，丽娜的母亲冯大花年轻时扮演三年多小三角色，就像一块埋汰抹布堵在我心口窝，说不出道不明的厌恶。你说该怎么办？
　　 陈望山对家庭琐事从不过心，看看田雨说：她母亲是她母亲，丽娜是丽娜，只要儿子喜欢由孩子们去吧！
　　 丽娜收到省大学录取通知那天，恰巧厂部破天荒的做出决定，特别奖励为企业做出突出贡献的技术科陈科长一万元奖金。陈望山和田雨前脚进门，朱副科长两口子后脚就到，冯大花把丽娜的录取通知放在茶几上说：二位亲家也知道，学艺术的费用大，我们把家里的钱都花在培养丽娜学习上了。现在急需亲家伸出援助之手，帮我们渡过这次经济危机，我先替丽娜谢谢你们。
　　 陈望山茫然地看着田雨，不知所措。田雨满脸不快地说：别看我，晓辉与丽娜订婚我并没点头，你是当家的，由你。她说完转身到厨房忙活晚饭去了。陈望山望着爱人匆匆离去的身影发一阵呆，他的手伸进文件包又缩回来，反反复复多次后，眼睛一闭把那一万元特别奖金拿出来放在茶几上：你们拿去吧！一切为了孩子。
　　 结婚近二十年，田雨第一次耍起大小姐脾气：你草率答应晓辉的亲事是被目的不纯的人牵着鼻子走，朱有为两口子利用你的善良给你脖子戴上一副枷锁，以后有你苦不堪言的时候。
　　 陈望山小声嘟囔：不就是一万元钱吗？有我们也发不了财，没有我们也穷不死，何必呢！他说着话去搂田雨，被她推开：别碰我，这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你用多少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我本打算孝顺在贫困山区的公婆，让两位老人日子过的宽裕些，你倒好，孝顺两个别有用心的人。我告诉你陈望山，你再有下次这辈子别碰我，今天我给你最后改过的机会，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