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吃百家茶(散文)
一
以前过穷日子的时候,我们应该略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说法了吧。七朝古都开封,它浓郁的奇风异俗给这座古老的城市涂上了如诗如画的色彩,在诸多的汴地风情录中就有小孩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不连贯的记载,这也是最有风味最具人情最饶兴趣的野史巷谈。我没有查看具体的记载,不敢妄言。但这个习俗的确有过。
据说,百家衣是婴儿服的一种,由百个家庭贡献出的布片做成,故名“百家衣”。除穿百家衣之外,还有给孩子吃百家饭的习惯。凡是对孩子比较溺爱的人家,农历正月初一那天,爷爷要抱着未满周岁的孙子,佯装乞丐模样,手执破碗沿街乞讨。乞饭的人家以百家为宜,将讨来的馍、菜、米汇在一起,煮成稀饭让孩子吃下。据说,这样孩子就可受到百家的庇护,免除灾难。根据资料,这样的习俗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以及闽粤赣交界地带还时有发生,幼儿若长期体弱多病不愈,家人即用红布缝制一个大口袋,由父母或亲人,拿着口袋向邻居挨门乞讨,用讨来的一百家粮食,煮饭喂病孩。民间认为这样可以消除病害,使小孩身体健壮。当然无需假扮乞丐,只要跟乡邻打个招呼就可以了。
我以为,在我们国家,过去因医疗条件和水平的欠缺而出现这样的现象不足为怪,倒是从其中我们可以发现我们这个民族的相依相亲的优点,你不仅仅可以当做一幅风情画来看,更可以作为一种精神本源来探讨。
这种习俗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有些沿袭,但已经不是那种照本宣科了,而且变化了版本,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却足以证明是有过这样的发源与传承的。
我是穿过打了补丁的裤子的,就是在裤子的膝盖处和两个臀片上因磨碎而再缝上一块颜色和布料质地相似的布子,如果过年不能置办一件新裤子,往往那些新缝补的裤子也可以穿出去过年。上衣在肩膀和袖拐处也有打补丁的,在农村做挑夫营生的多半衣肩被磨碎,甚至衣服里的肩肉都会淤血甚至结成老皮,就是衣肩没有破也要提前预防,打了厚厚的补丁,而且所用的补丁布也都是抗磨的。这时,美观往往退居其次,甚至根本没有考虑。
我隐约记得,妈妈也曾经吩咐我去六母、贵婶等近邻那里讨补丁布头,而且是提着裤子去的,想不出那种朴素而不可靠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就是为了“好养”?我自小体弱多病,且是在死亡线上徘徊过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一切理由都说不通,因为我妈妈绝不会猥琐到要我去乞讨几块旧布。
很多时候,不是因为谁的门槛高才记住了对方,往往一点与己切实有关的事情使人难以忘怀,以至于不能忘却,甚至生出感激之念。
二
很多事都是可以互相启发感染的。我常想,除了那些山林里的猎户,可能凡人都是聚居的动物,否则会郁闷而死,猎户也因有了与猎物的对话才得以快乐,我们在一个地域内一定要结成一个群体,于是三年前有了我们的茶室。
我们都认为,喝茶不能寡人,于是相约而入,到现在就成为一个号称“吃百家茶”的小组织——河东茶舍。
原先是在临街的废楼的二楼上,无名,只是个打发闲日的所在,大家看到窗前的一面小旗子在风中飘,就知道茶室里有人,便可以上楼入室。
那废楼终于成为废楼了,因要拆迁改造,今年年前就要从街面一边彻底消失了,也不能留恋,因此才有了现在的“河东茶舍”。
每日饭后悠闲地踱步而往,遇到熟人问作甚?我都是“去吃茶”三字,往往让他们吃惊。我知道一个“吃”在这里太刺耳了。终于老姜憋不住问我,饭可吃,茶也可以吃?他的话明显责我违反了常理。“吃”是咽下入肚,茶叶不能咽下,是喝下茶的汁液。
看老姜有时间磨牙,我便要好好说道了。
自从老杜的茶馆倒闭了,茶友“骂俏”的话就多了,林书记说,老杜那些茶也陈了,拿回家有什么用,不如那日我去背些回来,让老妻糊菜粑粑吃。他这是真的吃。况且还强调,明前茶或者是春茶,那都是茶树冒出一二片嫩芽的时候采,吃着正是最嫩的时候,还有香。
春宽老师上午去吃茶,中午绝对是不食的。他说,吃茶都已经饱了,再吃就多余了,当然这不是进我们的茶室吃茶才有的习惯改变,之前就是吃午饭也是以看为主,挑剔得很。他说自己的身体保持得如此健硕与此习惯有关。茶可控制食欲,吃茶如吃饭了。
这都是歪理,老姜说,吃,有些粗鲁,应该是品。
那是做作。我说,我们那些人似乎不喜欢。
其实我有些是强词夺理。最确切的根据还是有的。
吃茶,即喝茶。在华东一带盛产品质好的茶叶,人们喝茶时,不小心把茶叶喝到嘴里,是不会吐出来的,而是把茶叶嚼碎,吞入腹中。吃茶即喝茶一义由此而来。
我们那茶舍里突然被老黄换了一个茶壶,原因是我的那茶壶倒水嘴儿不畅。那把新壶是专门设计了容茶的一个漏斗,茶不入壶,过滤出来的茶水一丝茶沫也没有。我不适应,便不弃那把旧壶,时而可得一二片叶子在口中咀嚼,有的茶友也改邪归正了,和我一起那样吃茶。所以我一直以为茶可吃,与喝比,多了一份品的滋味。品一定不是小嘴去呡,学得黛玉的姿势,不能贪婪虎咽,应该是一种风格心态,吃茶也知味,那便是“品”了。任何事情,如果寡味了,那就会渐渐失去吸引力,有时候我在笑,也嘲弄茶友,我看你们这把壶可以用多久!他们当然不知其意。
记得茶道比较深刻的两句话是:雪夜观灯知风在,寒天饮茶知味在。这话根本就没有说饮茶如何变化口型,吃,饮,喝,啜……怎么样不可。东坡有《啜茶帖》,强调了舌尖的用处,说:“霎时滋味舌尖回”,这是玩味,这个过程凡喝茶的人都有。这里只是说了天气,应该是佛禅的看法,但我们读出的是,此时吃茶你觉得暖心暖身就足够了。是不是这样,我的解是如此。
其实,吃茶一事还让我咂摸了一顿《红楼梦》里凤姐的一个隐喻,终于得出了答案。凤姐就曾对黛玉开玩笑:“你都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吃了茶,就得做你家的媳妇?”真的是强词夺理!我原来教书遇到这段,就直接把这个恶冠扣在了凤姐的发髻上了,后来我发现我读书很是粗野,“粗”在忽略了话中有话的隐意,“野”在仓促为人物性格做结。
茶,因其不能移植,而被用来形容女子的忠贞。所以在中国的婚俗里“吃茶”意味着许婚,即旧时女子受聘于男家。呵呵,看来这“吃茶”也不能常说,好在我们那堆朋友里尚无女性,也就没有这个误解了。但作为女人,未婚而进门吃茶,那可要掂量了,不能一端茶碗就被定下终身了。
三
河东社区的主人告诉我们,我们所居的这个地方,不能有任何的文字表示,所以名字就作罢了,不出现文字可,但需要彼此言语交流,总得有个口称。但,是“室”还是“社”,是“馆”还是“坊”,是“肆”,还是“舍”,也让我们费脑,总不能见了人问干啥,说“去吃茶”,再问“何处吃茶”,我们就没有一个着落吧。
“室”似乎就成了人家的一个部门,不取;“社”本意为“地主”,我们是寄人篱下,没有这样的排场与身份;“馆”是要供宿供膳的,我们那里只是吃茶,显然功能不全;“坊”是手工加工之所,我们只吃成品的茶,显然名不达意;“肆”是店铺,我们那里绝对不叫卖;“舍”呢?古义是指简易的居所,权且之意也在其中,安身不能,暂且吃茶,我觉得合适。
屈指而数,几年下来,茶友也有数量增加,茶都是各人带来的,虽不是“奉茶”的义举,但也是为己为人而满足口欲,也就从来没有“断茶”。但我还是要把茶友那种供茶大家品,一起吃百家茶的做法称之为“奉茶”。
其实,我如此来说,也是可证的。我想起了林清玄在他的散文《家家有明月清风》里写的一段——
这使我想起童年住在乡村,在行人路过的路口,或者偏僻的荒村,都时常看到一只大茶壶,上面写着“奉茶”,有时还特别钉一个木架子把茶壶供奉起来。我每次路过“奉茶”,不管是不是口渴,总会灌一大杯凉茶,再继续前行,到现在我都记得喝茶的竹筒子,里面似乎还有竹林的清香。我想,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人世,没有留下任何名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对生命与土地有过真正的关怀与付出,就算尽了人的责任。
是啊,我们的吃百家茶,不是为每个路人准备一个茶杯一壶茶,而是为因茶而聚的每个人准备着茶,每个人在这个茶舍里自然兴起了“友茶”之心,就那样也可以成为一种温暖,我突然对那些高唱的“人文情怀”感到了悲哀,多少本应该心无算计的事情,在那一刻高唱的时候,都要打上一个“情怀”的印记,再来广施自己的“情怀”,那是怎样的虚假!
如果你要以舍主的身份给茶友提醒,那就是多此一举。几乎入舍的人都形成了自觉“奉茶”的规矩。我退职前的上司县局的林书记,时不时也来凑坐,每次都是来便奉茶,他说,吃茶好就好在都是百家茶。话里有话,无非别人奉我,我来奉大家,不足道。曾经被高三爷振臂推尚的人物鞠书记亦是,第一日便奉茶而来,他说,入帮会还有见面礼,奉茶应当。
人有“奉茶”之心,才有了坐定的感觉,若是心怀忐忑与这茶道禅味就不融了。
知我有茶舍,弟子某也来看我,进门便是奉茶。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奉茶”,我笑笑,并未在意,直到我读到“奉茶”说,我始知他具有了“奉茶”之心了,而且读书知礼数,我羞愧。他奉茶是“黑茶”,并嘱稚童般告诫,冬不可喝绿茶,对身体好还是这黑茶。受了弟子的奉茶之心自然也有感激之意。这些年,我未买过茶,受了别人的礼茶居多,我也时常将茶入茶舍分享之,我也有了“奉茶”之心了。
这些年也吃了各种的茶,绿茶是家常,红茶是冬暖,黑茶是告诉你如何选择健康,普洱是让你在发酵的氛围里体验什么叫浓厚,还有什么白茶,以颜色论,那绝对是中国茶人对茶研究的最佳成果。至于发酵、半发酵,以及不发酵,就三种情况,你可以分出多少类别?所以这个茶类的区分属我们最别致。在台湾,茶人还更得茶道了,发现夜半采摘的茶与日出而采有着截然的不同,于是还弄出了所谓的“月光茶”,没有吃过,不敢说了。在很多领域,我们都有着文化情趣的领先优势,这些足以让我们自己感到骄傲,只是最终乱了套,诸如何为“白茶”,那也就是一种微发酵的茶,分类至细至腻,倒给了消费者大不解了。
正如吃百家饭,可以杂取各家之味;穿百家衣可以把各式的布料,即使是微小,拼接而成一件衣物;而吃百家茶你可以见所未见之茶,颇有富豪的感觉,人家可以点数汽车的牌子,也可以拿自己的别墅作分类,我们也一样,对茶也是如数家珍。
沉厚而味绵的铁观音,清幽而甘醇的日照绿,浓香入鼻滑口的崂山绿茶,香高持久回味生津的信阳毛峰,清淡不扬而漫滋沁心的明前绿,一叶一情绝不含糊的西湖龙井……这些定论不足为据,是我们给下的片面结论。
红茶系列里,金骏眉第一,这是公认,但我们品正山小种则觉得味道纯正,再品滇红那是云贵的灵气被煮沸了的感觉,不能凭一人之口感而武断,这是我们的意见。
这吃百家茶,绝不是仅仅因奉茶而言,也有品天下各色茶的要义在其中,就看你口福如何了。在旧址茶室,我曾经命了一幅茶道幅,刘振荣书,曰“陆子论茶经未必品天下”,这里暗含了我们品茶的得意,有些不自量力,也有那种未必见识天下之后才可以发言的执着见解。
其实,这茶,你吃了不仅仅是感受茶味,还得感受茶韵。这“韵”是很抽象的,但你可以想那百家茶聚于一室,揽天下茶之大观,优劣不再是你吃与不吃的理由了,那你才是得到了真正的“韵”了。
有句云,禅茶一味。这四个字,我所见,至今还无人解得让我心服。大道从简,我倒觉得,这“吃”字好,你只管大口吃茶,就像那好汉大口吃酒,渴了就吃,不渴也吃,茶不饱腹,那就是禅味了。放下了挑剔的性子,放下欲望的包裹,只管去吃就是,这不是禅味么?
当然,你吃茶绝不能四大皆空,最应该记得这茶何人所奉,其中的韵味便是和这奉茶之人有关了,你说这茶道深刻不深刻?岂是陆子的一本《茶经》可道尽的。因为这百家茶是活色生香的,不是教科书的句子,你非要背书才可以考试。吃茶之时,马上会跳跃出百家之中的一人影像,似在给你斟茶,还说,请吃茶!
——2018年2月5日午后作于醉墨堂,2018年8月1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