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姐儿
春季,我代的是初中二、三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几乎每次上课时,教室的后窗外,总有一个小女孩扒着窗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黑板。这天下课后,我特意找到小女孩,蹬下来与她聊聊;她一点也不怕生人,七、八岁的样子,脸黑乎乎的,眼睛又黑又亮,小手儿很脏,嘴抿得很紧,看不见牙,略显有些腼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大姐儿;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她说她不知道;我又问她妈妈的情况,她还是说她不知道;我再问她爸爸,她说“有人了”,我问她有什么人了,她说“女人”。我心里一惊,问她听谁说的,她说是奶奶。我“哦”了两声,问她想上学不,她说想。
操场四周的青草,快要侵犯到中心了,幸亏每天下午放学后,有几个学生在独栏里撂几个篮球,才保留了一块无草之地。原本茂盛的青草,这几天也被牛啃得差不多了;其它的牛已被主人牵走,我对大姐儿说,快回去吧,别把牛放丢了;她这才蹦蹦跳跳地去赶牛。
在与大姐儿的对话中,我粗略知道一点她家的大致情况:父亲是泥瓦匠包工头,这几年在外边可能赚了几个钱,就与她母亲离婚了;现在,她已经有了后娘,而且还有个弟弟,他们都住在城里;她目前和奶奶住在一起,她也曾上过小学一年级。
知道她也为后娘所嫌,便产生了少许同情心。几经周折,才搜集到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和算术教材;另外,购买了几本练习册、铅笔、文具盒等准备送给她。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在学校大门口等了许久,才见她牵着牛来到操场。我向她招招手,她又蹦又跳地跑来了;当我把东西送给她时,她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小手捏着衣角,身子摆晃了又摆晃,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本想问她想不想亲妈,但几次欲言又止,因为我怕触及到她的伤心处。
没过几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上课的时候,忽见大姐儿在后窗外向我招手;见我发现她,那小手示意的动作,是让我下课后到外面去的意思,我朝她点点头。
我刚出来,她就向我跑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塞到我手里,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说:“那就留你自己吃吧。”她说她还有,接着她又神密地小声说:“我爸爸明天要带我到城里去。”我又哦了两声说:“那好,那好。”
手握着还带有大姐儿体温的鸡蛋,眼望着蹦蹦跳跳的大姐儿的身影,心里感叹道: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善良的孩子!不知道她爸爸会不会送她上学,不知道她能否与后娘合得来。
转眼七年过去了。退居二线后,春苗私立中学聘我去当校长。这天夜晚,我抽查了部分教师的教案,有两位非师范类毕业的女教师,教案写得一塌糊涂,只好叫过来指点一下。
她们前脚刚走,一年级班主任王老师就领来两个人,一个是他班的学生,一个是学生的母亲。王老师说,这位家长是今天上午把学生送来的,她自己还没回,住在城里亲戚家,夜晚学生就在住室打架。王老师说他不想把这个学生放自己班里。这是一个女同学,问她年龄,母亲说她十五岁。十五岁上初一,与年龄不相称。母亲还说,她爸爸在外地,她自己单身,母亲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女儿。可是,昨天在二中因打架被学校劝退了,母亲说她实在是没办法,才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希望我高抬贵手,留下孩子。说着说着,声泪俱下,准备下跪,我赶忙阻止。
这个女孩,身材矮小,身高与年龄也极不相称;自打进门开始,她就没拿正眼看过我;她一脸傲气夹杂着愤怒,她那麻木而又毫无悲戚的表情,让人感到她是那样的冷酷无情。看她那架式,就像随时准备战斗的士兵。她一直看着天花板。这时,我仔细看一下她的眼睛,有曾似相识的感觉;我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轻声叫了一下“大姐儿”?她先是一楞,接着是双手捧脸,然后就张开双臂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她不顾男女有别,她不顾身边还有老师和母亲,她要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哭出来。
冷静下来后,她才抽泣着讲述了她的苦难史:她爸爸接她去,主要是让她带弟弟。弟弟一岁多,有时到处跑,有一次摔了一跤,头碰破了皮,她二娘(后娘)把她的腿、手和嘴都打肿了。还有一次,地面没扫干净,她二娘用脚踢她的屁股,后来下身肿了,一小便就痛。再后来真的不想在他们那里,她就要回来找妈,爸爸不同意,她就到处乱跑,她爸爸这才把她送回老家。回到妈妈这里,她就开始上学,可是她小学没念完就上初中,根本听不懂课,同学们经常嘲笑她,有的人甚至欺辱她。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妈的坏话,骂她是“没老头(爸爸,方言。)的野种。”她说她恨所有的人。
听完了大姐儿的哭诉,大家都眼含泪水,沉默不语。而我却在想:留下吧,她根本听不懂课;不留吧,她还未成年,能做什么呢?她今后的路还很长,怎么走呢?当年那么天真,那么活泼,那么和善,那么善解人意,那么逗人喜爱的小女孩,为什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呢?是谁在改变了她的性格?又是谁在改变着她的命运呢?
唉!可怜的大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