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爱】老姐夫(散文)
一
老姐昨天晚上辞世了,按照她生前的话说就是“下夕烟”(逝世)了。在清晨五点多钟的大雨中,我穿过三四十人排成的哭墙,直奔老姐的老屋。
老姐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里屋的炕头,卧病七八年,一直粘在炕上,可我扑空了,炕沿只坐着老姐夫一个人,他怀里抱了一个枕头。
我一眼认出那就是老姐的枕头。泪花模糊了我的眼睛,无需细看,那老虎枕头的细节都在我的眼前。一只虎头,竖起了永远倾听的耳朵,虎耳唇是灿黄的丝线一丝不苟缝绣的,代表了老姐的手艺所达到的高峰,两只虎眼用的是小时候我们玩溜溜球的玻璃珠子做的,能够镶嵌在虎纹布里实在是一个创举,那次我试着去剜却虎眼,老姐一声怒吼,然后从她的破烂抽屉里摸出两个玻璃球装进了我的布兜,那时我55岁。我苦笑,老姐把我还当作在地上摸爬的孩童,我一直用手使劲地搓揉着衣兜里的玻璃球,那是一份姐弟唯一可以共同回到旧时光的信物。虎尾巴很短,几乎栽在了虎背上,看了感觉失真。那次我问老姐,她瞅了一眼坐着吸烟的老姐夫,眨眨眼,跟我低声附耳说:“你姐夫就喜欢揪住虎尾不放!”
我和老姐夫一起抱住那个虎枕,彼此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打湿了虎头与虎眼。我相信,现在唯一可以让老姐夫感觉老姐还活着的理由就是那个虎头枕。老姐曾经告诉我,这个虎头枕是跟她和姐夫结婚那年缝绣的,连她的七个孩子从小都没有被允许拿出去随便玩,多少故事藏在虎肚子里,只有老姐与老姐夫知道了。
爱情可以用东西装下?秘密可以缝进肚子?在老姐那里成为了可能,可她的走已经把爱情与秘密都留下了。
我从来没有看见老姐夫跟老姐怎么“黏糊”,姐刚走后,老姐夫“抱枕”是唯一一次。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要以为只有高温才可以烧出爱情亲情的瓷器,冰冷的石头相撞也会擦出火花,因为原始的火种就藏在石头里。老姐一生强势,可并不少爱情的温度和秘密。
二
我掀开蒙在老姐脸上的那块白色的冥布,看了她的遗容,再次进里屋握住老姐夫树枝般粗糙的手,把我的不舍传达给老姐夫。
他患有帕金森综合征,在三十几岁就落下了这个在老年才上身的怪疾。起初我很不解。老姐夫告诉我,早年他参军,在边防部队服役,是一名操炮手,在一次实弹演习时,他的炮膛出了问题,一声爆裂,他被炸昏,从此基本失去了听力,而且两手不停地发抖。
退役时,国家安排他去边防派出所,他死心眼地说,我的手这样抖,就是干地里的粗活不犯愁。他拒绝了安排,跑回家务农。村里人常常在他面前比较一起当兵的洪珠叔,擦枪走火断了两根手指头,算是挂花了,拿着一张“二等残废军人”证,享受着良好的待遇,而耳聋手抖的老姐夫什么也没有。他笑笑说:“身上的零件没有少就不能算残废军人……”
几次在老姐家一起吃饭就习惯了老姐夫的“手抖”。一双筷子平放在拇指与食指间,不能叉开,斜插在盘中的菜肴上,就像一台笨拙的铲车,抖抖地承载着菜肴的重,低头一瞬送入口中,有时候还要掉落在桌子上,生怕老姐骂他,眼睛里充满了一丝恐惧。无需我追问,就知道老姐夫一生都在“气管炎”下谋生。
我怀恨我老姐,是因为她做妻子太强势,老姐的眼睛永远不能发现我眼中的不满与怒气,也许是亲情掩盖了仇恨,老姐不会怀疑她的弟弟会倾向于姐夫。
就是到了七八十岁了,老姐也从来不在我面前掩饰他们夫妻关系的激烈矛盾。那次我去看老姐,是她刚刚从医院活络血液回来的时候,坐在炕头,一个劲地骂开了。
“白菜不在处暑种,你等秋收种?脑子进水了,真是白菜种!”老姐不看闷坐在凳子上吸烟的老姐夫,牙齿都咬得咯咯响。在胶东,“白菜种”就是“笨菜种”的骂人话,谁听了都要火冒三丈,老姐夫一声不吭。
继续挖苦。
“村里分的一袋‘福利米’,你就是不去拿,你要救济谁?”老姐听到了村里那棵老榆树上的扩音喇叭的吆喝声,知道剩下只有三户没有去领取,边数落开来,“年轻就那熊样,我也相信你不会给二奶,还能给谁!”
“早拿晚拿还不都是咱的?”老姐夫终于开始了反击,可他的话和语气就像当年他在部队发射一颗炮弹,可是放了一个哑炮,一点冲击力也没有。
“行!一辈子就嘴硬!”老姐不能放过他的任何反抗,做了终生的点评。其实,老姐夫什么都“软”了,“嘴硬”也是老姐强加于他的莫须有的罪名。
我暗自发笑,如此的婚姻,生下了七个子女,谁会相信这是一个没有朝气而不幸福的家庭。
我看老姐夫一点没有窝囊,也许开枪一方是我的老姐,按照亲情,我应该喊“使劲扫射”,但实在不能因亲而歪曲事理,老姐夫在婚姻里的习惯,不是一种麻木,而是足够的宽容,就是村里人也说,别看“坤姐”(老姐的名字)厉害,在“琪哥”(老姐夫小名“琪子”)眼里就是温柔,一辈子没有挨过男人的揍。
夫妻往往因为鸡毛蒜皮而打闹,在老姐夫的眼里就是他常常说的“不可理解”四个字。他理解怎样面对夫妻关系,他是难以模仿的人生书本。
三
老姐夫在66岁前,一直靠赶大车为生。村里看他干地里的活不能算一把好手,给了他这个没有“残废军人”证的当兵人一点照顾,赶大车成了他一生的专业。但工分不能拿满的,至多算8分,老姐夫也不争执,从此马鞭子不离手,就是把马车送进库房,将牲口安顿好,他还是肩膀挂着他的马鞭子回家,就像一旦放下会被人抢去,老姐骂他无数次,他就是本性难改。
和老姐夫一起赶大车的还有后来成为他亲家的“先练”叔。他干啥事都是说“先练练”,后来大家就把他的名字“先连”改成了“先练”,的确他赶大车的手艺也是跟着我老姐夫练成的。半路出道的老姐夫居然成了赶大车的师傅,也不是徒有虚名。
他的鞭子甩得吧吧响,在南庄北疃都出名,人称“琪哥鞭”。马拉着大鼓轮出了车库,他就一窜,跃上了车辕端坐着,他个子小,身材很灵活,大家都说老姐夫在部队一定学过“飞檐走壁”。他的“响马鞭”完全是无师自通。鞭绳是他亲自去公社的屠宰场跟屠夫小许软磨硬泡才要回来的,生牛皮经过他的秘方处理,变成柔韧的熟牛皮以后,再编成“鞭花”,四股细牛皮筋插花编织,手柄部分是用藤条细缠而成,光滑发亮。老姐夫响鞭可以连续在空中“啪啪啪”三下,这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有的顽皮青年求教,老姐夫不吝啬,做甩鞭的样子,可就是不能学会,一般人只能甩一个响。
老姐夫爱自己的马匹,尽管鞭子在手,可以在空中放鞭炮,就是不打马屁股,他的马身上溜光水滑的,外出拉营生回来,老姐夫都一一慰问他的战马。而且慰问方式不雷同,小“紫枣”喜欢主人摸耳朵,老姐夫一到跟前就侧头把耳朵凑过来,让老姐夫摸三下。那匹驾辕的“千斤顶”是老姐夫的最爱,大车超重也不怕,“千斤顶”都可以承载,它喜欢老姐夫解下辕绳以后马上摸嘴巴,最后还要轻轻拍三下,然后双前蹄子跃起,在空中嘶叫一声,算是给老姐夫一个报答。
老姐夫爱他的马甚于爱他的妻,这使我老姐最不能满意,可老姐夫就是不识好歹,偏偏在37岁那年要拆房子,他提前找了几个泥瓦匠,不分青红皂白,就在房子后面撑起了板子,支撑着房梁不倒,老姐问瓦匠才明白是要在屋后的墙壁上安上拴马石,一溜三个。拴马石夹在墙壁里,石头外露的尖上凿了一个眼儿,马缰绳就拴在眼里。
“就两匹马,弄两个拴马石也就罢了,”老姐不能阻止,只能找老姐夫的失误,“那个拴马石要拴住你呀!”
“拉重活,没有‘三大将’不行。”老姐夫这话算是解释,他受不了他的马遭罪,总想着要再添置一匹马,几次提出申请,可村里一直不批准,可老姐夫还是要提前准备拴马石。
老姐夫赶大车从来就是8个工分,而同伴“先练”总是挣10分,差距在哪?老姐气愤不过,要找村里评评理,都被老姐夫拦住,只一句话:“这也是照顾。”
老姐夫知道感恩,毕竟自己耳聋手抖,有个力所能及的活儿可以养家就算很不错了,别的要求都是过分。按理,老姐夫应该妒忌“同僚”“先练”才是,可哥俩打磨得十分投机。老姐夫这样的人可以处得好老姐,世界上再就没有人不能与之相处的,我这样说,老姐总是给我白眼。
日久生情。老姐夫居然要把三闺女“鱼儿”嫁给“先练”的儿子“顺子”,理由是他的八个字:鱼儿得水,事事顺利。
八个字的逻辑性谁也弄不明白,老姐夫就是认死理,结果跟孩子一说,成了。不算青梅竹马,也算老相识了,皆因两个爹是好伙计,撮合一段好姻缘。老姐在这个问题上,基本没有意见,但就是心里难受,一个8分的赶大车去舔10分的腚沟子,窝囊!可孩子的婚姻不窝囊,她也就罢了。
四
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况且老姐夫那样顶不上好人一个的“残废军人”,遇到点事很正常,没有事就算意外了。有一次算他命不该绝,死里逃生。那是去赶乳山老母猪河大集,他满载一车小猪仔往家赶,可猪仔调皮,蹦出来一头,老姐夫匆忙去抓,扑空了,摔在了路边水沟里,昏过去。他的辕马停住,掉头拉车到沟边,试探地用嘴去叼,可嘴短莫及。辕马仰天长啸,嘶吼震山,足足10分钟,它的呼救挽救了老姐夫,有一位也是赶大车的同行听出了门道,说:“人说人话,马嘶马语,一定是它的主人惹事了。”于是就掉头,快马加鞭往回赶,果然看见我老姐夫躺在水沟里,流水淹没了他的半个脸,正下着中雨,再晚一点,这个头若是被水盖住,老姐夫就一命呜呼了。
老姐夫更爱他的这匹“千斤顶”了,他的命都是它顶起的,岂有不爱之理。说给老姐听,为什么要在屋后安上拴马石,老姐也跟着抹泪了。
老姐夫告诉我,“千斤顶”一直到17岁,她再也拉不动了,村里要宰它,老姐夫就是守在“千斤顶”身边,村书记看了就走,村里那棵老榆树上的大喇叭马上就响了。
“老琪哥的‘千斤顶’大马不能杀,距离马棚近的村民如果想义务喂养现在来村部报名。”书记连续吆喝了三四遍,报名的来了十几个,老姐夫要给书记下跪,书记一把拉起他,说:“你跪你的‘千斤顶’,也不能给我跪。谁让你跟‘千斤顶’太哥们!”
老姐夫一辈子靠那点本事自食其力,可苦了我老姐和孩子们,多次抱怨参军致残一点待遇也没有,老姐夫说:“咱是不符合要求。”
老姐催促姐夫去县上找,他就是无动于衷,催逼得紧,老姐夫说:“好好的,要什么待遇!”
那年我回家看他们,姐告诉我,姐夫的残废军人待遇落实了。是村子派人去县里的民政局说明情况,工作人员从石岛边防派出所的老柜子里找到了老姐夫的档案,还有那本盖着部队鲜红印章的残废军人证,按照政策,国家给他补齐了那些年的待遇,现在每年还拿到上万的抚恤金,生活有了保障。日子刚刚好了,老姐却没有福分去花那些钱了。
老姐走了,我做着数票子的手势,想问问姐夫那些小钱是否知道下落。老姐一辈子掌管家里的经济大权,到临走终于交出了,老姐夫点点头,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你老姐一辈子没跟着我享福,走了还攒了这么多钱,我要给她买一双毛毡子鞋,她死也不肯,说整天在炕头等死的人还穿鞋干啥……”
老姐夫拍拍怀里的虎头枕,要我带回去给他保管,我吃惊了。
他说:“你存好,到我找你老姐去了,你分给这些哭成泪人的孩子们。”
我搂住老姐夫,他用发抖的手,摸摸我的头说:“来生,来生……我还娶你老姐。”他的话没有“如果”,有的是认命相随。
——2018年8月23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