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芊雅气喘吁吁地跑到导医台：“医生，请问秦少冬在多少号病床？”
　　 “79号床。”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百草枯中毒，送来及时，现已脱离危险，但病人拒绝进食，情况不容乐观。”
　　 杨芊雅大步走向病房，可到了病房门口，她又停了下来，双手环抱着双臂，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位年近七十、衣着破旧、腿脚还有些不灵便的老汉，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叹着气。杨芊雅伸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抬脚迈进了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秦少冬，连头也没抬，只从口中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出去！”接下来的时间，似乎是凝滞了，秦少冬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扭过头来，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笔直地立在他的面前，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他那颗求死的心，忽地又突突地加快了跳动。但他很快就又不露声色地把视线收了回来，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我来看一个人！我要当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秦少冬翻了个身，转过来听她说话。“是生还是死，你有选择的权利，你要去死，我拦不住你。可是，你死了，却要我来背负骂名，我想知道，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如果是这样，我真希望我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你！”杨芊雅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用手擦拭脸上的泪水，“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不会舍得让我背负骂名，你会微笑着看我幸福，这才是‘真爱’正确的打开方式，不是吗？可是，你却选择用死来面对我，你这不是爱我，只是自私地爱着你自己罢了！”杨芊雅流着泪说完这些话，就头也没回地转身离开了病房。而这一席话，犹如雷电般击向秦少冬的胸膛，秦少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杨芊雅离去的方向，一动不能动。
　　 杨芊雅走出医院，天空正稀稀拉拉地下着小雨，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打湿了她的脸颊，也打湿了她的心。过往的一幕幕，在她的头脑中如电影镜头般一一闪过。
　　 去年的秋天，22岁的她在亲戚的介绍下来到了强力电子厂，她被分在二班的第三车间，秦少冬是车间组长。初识秦少冬，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灰白条纹T恤，下身着一条牛仔裤，看起来干净利索。但他个子不高，大概也就一米七这样，龙长脸，细长的眼睛，皮肤还有点暗，说实话，跟英俊还真不沾边。当人事部的人把她介绍给秦少冬时，他只是点点头，答一声好的，没有一点表情，没有多余一句话。
　　 他们车间是负责组装耳机的，秦少冬教杨芊雅组装倒也教得极其认真，但他的脸上永远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容，让一向爱说爱笑的杨芊雅感觉很不自在。几天接触下来，杨芊雅发现生活中的他没有朋友，没有娱乐，下班时间要么独自一人看看书，要么玩玩手机，连跟他同宿舍的人也基本无话，因此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秦石头”。
　　 秦少冬虽与他人几乎零交流，但他对同事的要求却是严而不苛。很多次像杨芊雅这样的新手，把左右声道的线穿错或折断，或是语音棉上胶水用得过多或过少，他都只是拿回来让他们重新返工，而不会像别的组长那般责骂。如果需要返工的件数多，他甚至会主动帮忙，但依然是一声不吭，你对他道谢，他也只是轻哼一声，依然冷若冰霜。所以对于秦少冬，大家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他们车间还有一个叫张峰的男孩子，一米七八的身高，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犹如画出来一般。他每天都把头发梳了又梳，身上永远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他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每天下班后，要么去KTV，要么去迪厅，要么去酒吧，总之，年轻人爱玩的，他一样不落，平时拍个抖音视频啥的，更是不在话下。张峰帅气的外表，加上他爱玩、会玩的性格，让厂里的许多女孩子，都像花蝴蝶一样围绕在他身边。
　　 杨芊雅虽然才来一个月不到，她已经与同事们打成了一片。那是一个周末，她、张灵秀、张峰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出去吃饭，然后又去了KTV。正当他们喝酒唱歌玩得正嗨时，杨芊雅的手机响了：“组长，有什么事吗？”“你在哪？你姐姐来找你了。”“你说什么？”包间里太吵，杨芊雅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着手机往包间外走。“你姐姐来找你了，你赶快回厂里来。”秦少冬听到手机里传出的音乐声，提高了音量。杨芊雅急匆匆地往厂里赶，到了宿舍发现门还锁着，又打电话给秦少冬，得知她姐姐在秦少冬的宿舍。
　　 借着找姐姐的机会，杨芊雅第一次来到了男工宿舍。宿舍门朝南，她姐姐坐在窗下右侧的床上，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理得很平整，一点褶皱都没有，同色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枕巾也整齐地放在被子上。杨芊雅注意到枕头上还倒扣着一本《平凡的世界》，床下的鞋子一律鞋头向外，整齐地摆放好。杨芊雅猜到了这是秦少冬的床铺，除了他，厂里哪还有人看书呀？她拿眼再扫下其它三张床，且不说被子都没有叠，更有甚者，脏衣服、脏袜子都堆在床上。脚下的水磨石地板，刚拖过不久，干净得能照见人脸。“真没想到秦少冬还是个如此勤快的人！”杨芊雅心里暗暗想道，对秦少冬的印象不觉好了几分。
　　 杨芊雅的姐姐给杨芊雅带来了好些她爱吃的零食，以及家里的小菜，嘱咐杨芊雅要注意休息，日常消费要有计划，家里不需要她作贡献，但自己要能够养活自己，每个月最好有固定结余。杨芊雅姐姐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也就回去了！
　　 姐姐走了，同事们还都没回来，杨芊雅觉得无聊，便决定再去找秦少冬聊聊。她来到秦少冬宿舍门前，双手反向握着别在背后，把头向前探去，只见秦少冬双腿交叉，斜躺在床上，头枕着被子，双手捧着她刚才看到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杨芊雅举起手来在门上敲了敲：“我可以进来吗？”秦少冬把手中的书放在胸口，抬起眼皮望了望，发现是杨芊雅，脸上快速掠过一丝喜悦，快得杨芊雅压根都没发现，但声音依然冷冰冰的：“进来吧！”他的身体也一动未动。“来客人了，你不起来招呼下吗？”杨芊雅开玩笑说。秦少冬这才从床上下来，指了指自己的床铺：“你坐这吧！”说完自己又拿着书斜靠在对面的床铺上。“不聊点什么吗？”杨芊雅看着秦少冬手中的书，没话找话说。“这本书你看过么？我喜欢孙少平，希望自己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秦少冬指了指手中的书。“没看过，孙少平是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杨芊雅笑着说。“你都没看过，还有什么好说的？”秦少冬冷冷地答道。接下来很长时间两人都无话，杨芊雅觉得无趣，“你看书吧，我走啦！”说着，起身离开了宿舍。杨芊雅心想：“难怪大家叫他‘秦石头’，果然是块石头。”与此同时，心内也不免有一丝失落，想她杨芊雅，身材苗条，长相甜美，自从来到这厂里，有多少男孩子围着她转，秦少冬居然都懒得理她。
　　 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抖音，每天的下班时间几乎都在刷抖音，同事间聊天若有人说出抖音里的梗，有人还不知道的，那是要被大家取笑的。除了刷抖音，大家还花大把的时间练习对口型、手指舞、俄舞，以及各种扭腰摆臀、搔首弄姿，然后利用各种场合各种机会拍摄上传，希望自己能成为下一个“西瓜妹”。杨芊雅也是这抖音大军中的一员。
　　 这天临近下班，杨芊雅在完成她今天的最后几个任务，张峰拿着调整好镜头的手机来到她身边。随着手机里“人家拿小拳头捶你胸口，大坏蛋，讨厌，打死你！打死你！”的魔性音乐开始，张峰撅着嘴，眯缝着眼，两手轻轻地捶打杨芊雅的肩，一边打，还一边扭腰摆臀，最后双手紧抱着杨芊雅的双腿，把脸也搁在了杨芊雅的腿上。魔性的音乐，伴随着张峰轻浮夸张的动作，车间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笑声。笑声引领着秦少冬走了过来，当他看到张峰、杨芊雅两人笑抱在一起的场面时，瞬间皱起了眉头。秦少冬虽然嘴上什么也没说，但他那略皱一下的眉头，让杨芊雅的心不由地疼了一下，似是被刺伤。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在车间拍抖音了。
　　 因为跟张峰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又都爱说爱笑爱玩，杨芊雅跟张峰走得越来越近，上班下班更是同进同出，这一切，都被秦少冬看在眼里。也不知从何时起，秦少冬开始找杨芊雅的茬。下班后她刚准备出去或是刚到外面，秦少冬的电话就催命似的追过来，不是让她加班，就是说她有残次品，需要返工。可当她赶回厂里，看到那些所谓的“残次品”，分明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再或者即便算是的话，按秦少冬以往的作风，只那么几个他根本不会特地把人叫回来，他自己动动手就给办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杨芊雅苦苦思索。如果说秦少冬是故意找她麻烦的话，关键是她也没有得罪他呀！而且秦少冬也从没有干过损人不利已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她跟张峰走得近吃醋了？也不对呀！秦少冬都从来没给过自己一张笑脸，甚至都懒得跟自己说几句话，杨芊雅百思不得其解，就这样经常被秦少冬“整”，却又没有任何办法。但每次被“整”后，她都会在心里骂上几句：“秦石头，死石头，烂石头，祝你找不到女朋友！”
　　 正当杨芊雅为每天不明不白的加班烦恼时，她的好友张灵秀有事找她商量。她俩饭后来到厂子对面的小河边，刚找到椅子坐下，张灵秀的眼圈就红了。杨芊雅忙问是怎么回事，张灵秀哽咽着说：“我的大姨妈过了七八天都没来了，我怀疑我可能是怀孕了，买了测孕试纸测了下，真的是双红线。”
　　 “你怀孕了？谁的？”杨芊雅简直难以置信。
　　 “张峰。”
　　 “张峰？”杨芊雅听到张灵秀说孩子是张峰的，心里瞬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要知道，就在几天前，张峰才刚刚跟她表白过。
　　 “你俩什么时候？”
　　 “就是上个月，我、你，还有刘娜、陆威几个人一起吃饭k歌的那一天，你不是被秦石头喊回来加班了么，我们没回来，在外面开了房……”张灵秀的话让杨芊雅想起那个晚上，张灵秀和刘娜都没有回宿舍，而第二天张峰和陆威还被同事们追问，去哪鬼混了一夜未归。
　　 “那现在你怀孕这事跟他讲了没有？他怎么说？”杨芊雅想要知道张峰的态度。
　　 “我前天中午就跟他讲了，可他却说那天他喝醉了，不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让我自己处理。”张灵秀说完这句话，就放声哭了起来。
　　 “他都从来没跟你表白过，你就跟他去开房了？”
　　 “他平时也有发信息说喜欢我，还给我买我喜欢的零食，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谁想到他居然说只是开玩笑，这个王八蛋！”张灵秀的一番话，让杨芊雅不由打了个寒战，原来张峰对女孩子只是玩玩，压根就不是认真地谈恋爱。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张灵秀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
　　 “打了吧，请一个月的假，这种人也不值得留恋，越早离开越好！”
　　 “可我怎么跟我家人讲啊？”
　　 “实话实说吧，遇到渣男了，虽然他们可能会骂你几句，但他们终归还是爱你的！”
　　 张灵秀的事情发生之后，杨芊雅常在想，幸好那段时间秦少冬老找她的茬，否则现在自己的处境，是不是也跟张灵秀一样呢？亦或是秦少冬知道张峰是这样的渣人，特意通过这种方式来帮自己？想到这，杨芊雅对秦少冬不免生出几分感激来。
　　 张灵秀起初请了一个月的假，但后来她的事不知怎么就在厂子里传开了，也就干脆不来了，杨芊雅跟张峰也不再有任何交集。再以后的杨芊雅，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同事一起出去疯了，偶尔也还会刷刷抖音，但更多的时候是听听音乐，甚至也买来了一本《平凡的世界》翻阅。
　　 不知不觉，春节已临近。厂领导告知大家，春节假期回来后，工厂将搬迁到郊区的小南庄。对于工厂搬迁这件事，大家议论纷纷，多数人认为去了郊区后交通不便，下班后就没有机会出去玩了。但也有人说：“这样也好，少出去吃喝玩乐就不会是‘月光族’了，年底还能攒下一笔钱来呢。”按说这厂子搬不搬迁对秦少冬来说都是没有影响的，反正他平时也不出去，也从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但杨芊雅发现，自从知道工厂要搬迁以来，他就一直愁容不展，至于是为什么，他不主动与人交流，杨芊雅也懒得去过问。
　　 春节眨眼间就过去了，杨芊雅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来上班，而且小南庄离县城近二十里，下班后大家只能窝在宿舍，只能玩玩手机，或是说说闲话。一次，杨芊雅在与同事的闲聊中得知，秦少冬就是这个庄子上的，他的父亲已经快七十了，腿有点瘸。他的母亲是四十出头的云南人，头脑有问题。他父亲四十多岁时，才从人贩子手中买了她母亲，然后有了秦少冬。他的家就是两间小偏房，别的什么也没有。以前他家一直吃低保，自从秦少冬上班后，他家的低保也被拿了。杨芊雅听着同事的描述，惊讶得说不出话，想起秦少冬说他喜欢《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明白了他为什么从不参加同事们的娱乐活动，为什么不与他人交流，他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别人窥见这让他难以启齿的一切。
　　 秦少冬依旧每天冷着脸，不说一句话，可困扰他的是，总有人在背后议论他，说他家里的穷，说他父母的残疾，说他的长相不出众，又不善交际，很难找到对象……在原来工厂时，秦少冬一直把自己包得很严实，没有人知道他家的底细，倒也活得轻松自在。现如今，他小心翼翼的包装被一层一层地撕了下来，他忽然间如同一个站在聚光灯下被剥光了衣服的人，感到羞愧、屈辱，却又无处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