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遇见】访库都鲁克大峡谷(散文)
车行驶在温宿县境内314国道上。秋天的午后,阳光带着慵懒的气息,猫一样蹭在人脸上,柔软而舒适。此刻,我们正穿过戈壁边的一个小村庄,路旁的钻天杨伸长了洁白的手臂款款走来,我用眼睛与她们握手,彼此微笑致意。距离大峡谷还有一段距离,黝黑的公路蜿蜒至远方,如同一条发光的河,引诱我们的汽车向前扑去。
绕过这个村庄,风景忽然一变,大地开始裸露它干燥的皮肤,呈现出最原始的荒凉。一堆堆土包随意扔在路边,许多骆驼刺和红柳孤零零蹲在白色的盐碱滩上,像群雪地上迷路的孩子,茫然无措地望着远方。
我知道,大峡谷近了。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此前我已查阅过相关资料:这里曾是通往南北天山木扎特古道的必经之地,因其群峰耸立、植被稀少,当地称之为“库都鲁克”,维吾尔语意为“惊险,神秘”。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如同拜访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总得事先了解他的脾性。而库都鲁克大峡谷作为西部最美的丹霞地质奇景、中国最大的岩盐喀斯特地质胜景,我怎能让自己毫无准备?
峡谷的风
我们的车停在峡谷入口的游客服务中心。一下车,我就被四面八方的风团团包围,它们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有的从幽情谷赶来,带把芳草的清香;有的从千年古堡溜出,讲述那里传奇的故事;有的从“万僧朝圣”经过,捎来空灵的梵唱……换乘景区特制的区间车,花红柳绿的车身像个新媳妇,让我有赶赴婚宴的既视感。司机发动油门向着峡谷驶去,窄仄的山幕被一层层打开,前方哪有什么路?全是些柔软的细沙子,我们蛇一样穿行其间。两旁的嶙峋怪异的山石有的像刚出土的大蘑菇,有的像静静卧着的骆驼,有的仿佛入定的僧人,有的好似踽踽的老妇。车身左摇右晃,我们东倒西歪,却不妨碍口中发出的啧啧惊叹,鬼斧神工这个词大概就是为了形容这里吧。
车停在一座巨大的红色岩壁前。此刻的阳光正好贴在岩壁一侧,半明半暗的光线将那些烛泪般的线条勾勒成油画的质地。我立在那里,仿佛看到一个身披红衣的女子孤独地等她的有缘人,这一等就是千万年,等到石壁都默默淌了泪。身旁一位作家老师说:这是情人谷。哦,情人谷,多诗情的名字,人们总是惯于用最美好的想象弥补那些缺憾,毕竟有所期待才不至绝望。
向着峡谷深处走去。这里真静,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外,只有风声和阳光坠落时金属般的颗粒声。两旁的山体在蓝天下几乎全裸露着,横竖不一的褶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稀稀拉拉的小草躲在他的皱纹里,头发虽已枯黄,但绿的底色还在,红黄绿交织在一起,有种晕眩的味道。我站在一片阳光下,闭上眼感受峡谷里不同方向的风,就像站在一片深海里,感受无边的水。我能听见山的呼吸和风的絮语,一下下撞击我的心灵,这足够惊世骇俗的岩壁里,它们包裹了如此巨大的孤独。这孤独亘古不变,而我们只是蝼蚁或草芥一样走过,即便口中赞叹不绝,但这些细小的声音对于整个峡谷而言,仿佛一阵山风吹过毫无痕迹。峡谷索取了什么吗?它什么也没索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把赭红、钛白、藤黄等一切大自然里最朴素的颜料抹在身上,任凭风的雕琢雨的冲刷,成为一帧最厚重精美的画。什么是永恒?永恒就是消磨这件事物的时间都用完了,这件事物依然在。
我在峡谷的风里,听到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叹息。
苇花
事实上,遇见这片苇花是我意外的惊喜,我没想到这个寸草难生的地方会长出这么大片苇花,就像不期然地遇见一个故人,刹那间,心中的弦“砰”的一声被弹响,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一直以来,我对苇花有着难以言说的情感,这可能源于我日日走过的塔里木河大桥。每年深秋,塔里木河边的苇花仿佛约定好了似的集体换了盛装,洁白的裙子在风里轻轻飘扬,那些苇花多么喜爱这片水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个在水一方的伊人究竟等在何方?
然而对比我此前见到的苇花,这里的一点也不饱满,孱弱瘦小仿佛一碰即碎。想起芦苇本是多年水生或湿生的禾草,所以这里的一定是握紧了夏季那一场场雨以及从遥远的托木尔峰上流淌来的晶莹雪水才得以生存下来。环视四周,我看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垒了许多小石块,塔一般稳稳站立着。是玛尼堆,通常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人迹罕至,才更接近神迹,那些默念着“唵嘛呢叭咪哞”的虔诚信徒,一定在此处受到了某种昭示。
我转过头看这片苇花,西斜的阳光恰好将它们通身照亮,镶着盈盈的金边,好像每一朵里都坐着一个佛。
鹰
终于抵达万山之城——峡谷的顶端。山风猎猎,在耳边呼啦啦地吹。
此刻,它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红色的巨石顶端,若非那锋利的喙在蓝天的幕布前形成一个小小的弧度,我会以为那也是一块摆在石壁边的石头。它在看什么呢?我学着它的视角环视整个峡谷,那些杂色的草,斑驳的灌丛和一座座矗立的山脊都恰好合拍于大地缓缓起伏的势态,像音符合拍于旋律那样,世界正如一张刚刚绘制完的地图。同行的几位老师纷纷拿起相机对着它拍摄,我们惊异于它的冷静和俊美,尤其在这群山之巅。
它抖了抖羽毛,赭红色光泽的翅膀上淌着太阳的波光,给岩石制造着动态。这让我想起曾在天山天池的雪峰上见过盘旋的鹰,在慕士塔格洁白的雪线见过兀立的鹰,在喀纳斯原始森林的顶端见过振翅远飞的鹰,这种不甘心栖身于尘埃和蒿草间骄傲的大鸟,在翅膀触摸云朵的那一刻,怕是蓝天都为之一颤吧。
不远处有个高高的烽燧,我顺着石阶快步跑去,循着里面的楼梯到达烽燧的顶端,站在我认为的峡谷最高处。烽燧的高度使得我从之前对它的仰望转换到平视,但还未等细看,它已张开翅膀,盘旋,上升,再盘旋,升高……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句号般结束在遥远的雪峰里。
世界上总有一些事物,我们只能仰望。
胡杨睡了
从峡谷返回的路上,与两株胡杨相遇。
其实在南疆,胡杨并不是多么稀罕的树木,我所生活的阿拉尔市,很多主干道都长满了胡杨。但这是在库都鲁克大峡谷,一个连长几株像样子的草都困难的地方,居然能见到如此高大的胡杨。
我们让师傅把车停下,向着那两株胡杨走去。它们隔得并不远,大约七八米的样子,在一座矮小的红色山坳里,形成强烈的反差——一株满眼金黄,一株仅剩残躯。身旁一位作家老师说,这是两株生死鲜明对比的树。而我确信,另一株胡杨只是睡着了。
站在这棵披满金色美羽的树下,夕阳的光落在每片叶子上,风一吹,哗啦啦的阳光飘了一地。我蹲下捡起一片叶子,它锯齿状的边缘像火焰在我掌心熊熊燃烧。我举起这片叶子,把它作为前景去拍旁边那株早已繁华落尽的胡杨树。于是,留在我手机里的这张照片,是两株树的紧紧相依。这是我美好的愿望,且已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坐在车上我一直在想,这两棵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选在这个荒凉之地扎根?出现这样的疑问是因为我知道胡杨常常是连片生长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大地深处,它们根连着根紧紧抱在一起。所以这两株孤零零的树还真有点像两个叛逆的青年,私奔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窗外的暮色正一层层渲染,从天边的黛青,到车内的混沌。我很想知道夜幕降临、星空漫天的时候整个峡谷会是怎样的景致,尤其皓月当空时,两个同样承载万年孤寂的事物夜夜相遇时,它们会不会像对遗世独立的老友,相互依恋并心照不宣?
我望着库都鲁克大峡谷的方向,那里正如梦一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