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
　　 一
　　 刘德禄和吴秀萍领了结婚证，在法律的层面来说，两个人已经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了。人们想着既然是夫妻，就应该做两口子该做的事情，最起码得在一个锅里吃饭才对，这种观念在坡后村传了一代又一代。老人再婚是几十年不遇的稀罕事，其实这时候的村里人是各怀心事的，都在静静等待，想看看这老两口组建了一个怎么样的新家庭，当然，更想知道他俩究竟是怎么生活的。
　　 从民政局回来后，刘德禄的心情就一直很复杂，他琢磨双方儿女虽然都表示赞同，乡亲们见了面虽然还是那么热情，但他内心却责问这么做倒底妥还是不妥？毕竟都这把年纪了，也就不由得想多了，猛然记起上辈人说过“五年六月七天八时”这句话。这是关于年龄与死亡的箴言，意思是五十岁的人可以用年来谈论生命的长短，六十岁的人则用月，七十岁的人则用天，到了八十岁就短暂到该用小时了，意思是这个年龄段的老人能否活到下个时辰还不一定呢！想到这儿，老刘把早已熄灭的烟锅放到炕边沿磕了嗑，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一下把麻烦给蹲大了！”夜已深，村子里静悄悄一片，刘德禄实在想不出个头绪，连外套也没脱就钻进了被窝。不大一会儿，刘德禄进入了梦乡，鼾声如雷，吓得院里正逮老鼠的狸猫哧溜一转身就逃到大门外去了。
　　 话说吴秀萍从民政局回来后，也是夜夜难眠，总是睡不着觉。她想自己都已经到这把年纪了还结什么婚，自己这不正像青年人所说的一句歇后语，——“老太婆离婚糟蹋社会”么？都怪小虎和何仁义这两个鬼东西，当然也怪自己一时心肠太软。其实吴秀萍之所以答应去民政局领证，本是因为实在不忍心看老刘的邋遢劲和狼狈相，只是想叫他吃个可口的饭菜，穿个干净的衣裳而已。原来想着有个老伴能省点心，不成想更添堵了，害得连觉都睡不踏实。不过米已成粥，权当自己是积德行善吧，现在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不愁吃不愁穿的，明个上午做一顿老刘爱吃的搅团给送过去。吴秀萍理清了思路，盘算好了明天的事情，心里一下子感觉轻松多了，倏然间便有了晕晕乎乎的睡意。
　　 村长何仁义听说刘德禄和吴秀萍现在各自住在自己老屋里，虽然他们是领了结婚证的，但那也只是名誉上的夫妻。何村长乐了，他们俩目前这样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好啊，社会效益惊为天人，可以说目标大大的超过了预期。何村长自翊小诸葛，他思酌如今已是功德圆满，促成一对空巢老人结了婚，虽然实际上只是促成了一对空巢老人领了结婚证而已，但，这并不影响事件本质上的积极意义。空巢老人再婚，对各方非常利好是不争的事实，为此，何村长还写了份汇报材料送到了镇长办公室，彰显业绩，重点突出：一是结合移风易俗，坡后村在解决空巢老人方面，有了开拓性的成就；二是结合乡村文明建设，空巢老人刘德禄的生活问题有了切实保障；三是结合一村一品产业发展机遇，吴秀萍家承包地有了可靠的劳动力支持；四是结合外出务工人员创业扶持意愿，及时稳妥地解决了刘德禄和吴秀萍双方儿女们在外工作的后顾之忧。
　　 二
　　 虽然，刘德禄和吴秀萍各有各的想法，但他俩还就一个问题真想到一块去了，那就是结婚以后应该驻在谁的家里？
　　 领证回来后，刘德禄把自己的前院后院转了个遍。所有的房子是自己一手盖起来的，庭院树是一䦆头一撅头栽植的，就连院子里那个小水泥碌碡，也是自己辛辛苦苦从河道里背回沙石，总共用了三天时间才浇筑成功的。刘德禄对庭院里的每一样物件都如数家珍，他可舍不得丢弃，当然更不愿意它们更张易姓！这是底线，决不能丢，都怪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听了别人话，跟着村长去民政局领了一个不顶吃喝的结婚证。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家的土窝窝，就在自己家里呆着，哪怕吃糠咽菜也是香甜可口的，闲了去给秀萍家地里帮忙干个活，那也是应该的，毕竟两家一步连近的嘛！
　　 刘德禄喜欢抽闷烟、喝淰茶，大清早起来就圪蹴在大门口，旁边放着一个发黄的茶瓶，他一手扶着旱烟锅的锅头“吧嗒吧嗒”的抽着。卧着的大黑狗喉咙发出呜呜声，它灵敏的耳朵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猛然站了起来。正在想心事的老刘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来的人是吴秀萍，端着一个不锈钢饭盒。她对他说：老刘啊，我想给苹果树施肥，看你有空没有，想叫你帮忙给我挖施肥坑，咋样？
　　 好吧！他说。
　　 她说，这是我熬的排骨汤，你先就着这个油饼吃了，不够的话我厨房还有。
　　 他把饭盒递给刘德禄。
　　 刘德禄接住，有滋有味地吃开了。她问了咸淡后，就回家去了。
　　 吴秀萍也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房间宽敞明亮，家具一应俱全。特别是院子里的那个小花坛，月季花红得扎眼，黄杨叶青得滴水。这么好的一个家园，只有傻子才舍得离开，老头走了那么多年，家里啥都不比别人差半点。吴秀萍的性格泼辣强势，骨子里贤惠善良，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她引以为豪的地方，当然这也正是乡亲们夸赞敬佩她的原因之所在。
　　 吴秀萍从刘德禄家回来，就到库房取出了一把䦆头和一把铁锨，靠墙放在房台，等着刘德禄过来。
　　 刘德禄吃完排骨汤，噙着旱烟锅边走边吧嗒着来了。他刚一进院子，吴秀萍就拿着一盒大中华牌香烟迎了上去，接着又塞进了他的衣服兜里，说：这是上个月我儿子往回捎了两条好烟，叫我用来招待客人，我看给你抽算了！
　　 刘德禄扛着䦆头，吴秀萍扛着铁锨，一手还提着一个大茶瓶，一前一后往地里的方向走去。走到半道，小虎开着小货车，拉着满满的一车货物迎面而来，在两人面前戛然而止。小虎笑嘻嘻地说，就这么过到一块儿去了？这不算数，你们还没谢过我这个大媒人呢！
　　 刘德禄没说话，只是从衣兜里掏出吴秀萍给他的那包大中华，想拆开送一只烟给小虎。无奈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纸烟，手忙脚乱，终究还是没有拆开。惹得小虎在旁边不停地嘻嘻直笑，等嘲笑够了，就一把从刘德禄手里夺过去，掐住拆封线转一圈，烟盒就开了。小虎先给自己嘴里塞了一只，又把烟盒递给刘德禄。刘德禄却说，算了，你抽去吧，我抽不惯。小虎顿时眉开眼笑，说道老刘叔真大方，我给你做的大媒忒满意吧！说罢，做个鬼脸，驾着车一溜烟没了踪影。
　　 三
　　 在吴秀萍家的苹果树地里，刘德禄干活很卖力。她叫他歇息歇息再挖，可他就停不下来，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汗水溻湿了衣背，他终于停下来了，坐在塄畔上，又掏出了自己的旱烟锅。刘德禄装满烟丝，点着，吧嗒吧嗒地吸开了。吴秀萍又拿了一盒大中华牌纸烟，只是刘德禄坚决不要，说咱就没有吸那好烟的命！还是这土旱烟解馋。
　　 刘德禄在地里踏踏实实地干了一天农活，衣服都脏得不像样子了。晚上吃过饭要走的时候，吴秀萍再三给他叮咛，说回去了赶紧把衣服换下来放着，我等会儿去取。
　　 刘德禄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回味着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就像老牛反刍一样慢慢消化着，品味着。虽然累了点，但是却吃了三顿有滋有味的饭，而且还有人陪着说闲话，说笑间就解脱了压抑在心底的郁闷和寂寥。刘德禄正想着心事，吴秀萍推门进来了。她放下前几天洗净晒干的衣服，拿走了老刘刚换下来的满是汗味的衣服。
　　 刘德禄看着吴秀萍远去的背影，说有个老伴真好！老伴老伴，就是老了能相互陪伴在一起，比如相伴着吃饭，比如相伴着去地里干活，比如陪伴着来来去去，那样的画面多么温馨啊！
　　 刘德禄一直渴慕有老伴的生活，只是放不下自己那点固有的家当；吴秀萍也希望有一个甘愿陪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的人不离不弃，但她却始终放不下亲手织就的那段陈年往事。他俩谁也不愿意搬离自己心目中的伊甸园，就这样一日复一日的过着。
　　 城里老人有房有退休金，再婚好像非常容易，农村就不一样了，只有一个空了壳的房子，和二亩可以耕种的土地。关于刘德禄和吴秀萍组建的“家庭”非同一般，可以说这是坡后村的一个奇葩。随着时光流逝，人们关注的热情也消减了，但故事还在继续演绎着，精彩着。据说何仁义凭着那份汇报材料连连高升，到最后村长的位置空闲了，小虎理所当然就上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