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谁堪比肩话天姥(散文)
不朽的唐诗里有一座山,它叫天姥山,这是我家乡的一座山。
因为李白,因为唐诗,天姥山早已名扬天下。曾经,每当我起念要去登临天姥山时,便会约三五好友,乘兴而往。而现在,我要登临它时,只能以一个流浪者的身份,在唐诗中回到故里,回到天姥山。或许,以流浪者的心情拜访天姥山,拜谒李白,是一种合适的心情,这样的心情才能穿透天姥山的迷雾,伸手抚摸还站在梦里的李白:“屈贾哀怨,陶谢酸寒。”然,“磊落如公,谁堪比肩。”
读李白的诗,如果你只读出了它的“雄奇、奔放、瑰丽、飘逸”,那么,你只读懂了一半的李白,算是读懂了他的梦——他登龙入仕、经国济民的梦。如果你来天姥山寻访这样的李白,那么你将是另一个方庖,注定乘兴而来,扫兴而返,只留下“天姥山,一小丘尔”的感叹。天姥山是一生流浪的李白、梦想破碎的李白,他背手而立,仰天长叹。你不见惆怅溪无声地流淌,那是他日夜呜咽,泪水满面,泪倾成溪。
用流浪来形容李白的一生,是最贴切不过的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广结朋友,拜访公卿名士,这是唐时除科举外求得仕进的一种很时兴的方式,李白就选择了这种方式。二十岁时李白出游成都,游历于峨眉山、青城山等川东地带;二十五岁由水路经巴渝,出三峡,到楚国故地,而后东游,来到了今天的南京、扬州,浙江的绍兴等地。约于三十七八岁时,李白全家迁居山东,直到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受玄宗皇帝诏书入京,约二年后离开长安,又是十年漫漫浪迹。经安史之乱,被判流放夜郎。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诗人李白在安徽当涂与世长辞。这二十年间,李白经历了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二十年,“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他一生凄怆愤懑、郁结难平的命运悲歌就此终结,至死双目难瞑。深悲巨痛,令人心酸气噎。
实际上,李白一生中严格来说只有两次从政经历,就在第二次游历东归后,于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李白在湖北陆安与唐高宗时宰相圉师的孙女结为夫妻。李白似乎是看到了自己人生意愿将得以实现,他在《代寿山答阵孟少府移文》中这样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然而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奉诏入京,这是李白一生中最接近皇权的一次,然而,对他来说,也是最失望的一次。一个弄臣,或者说一个高级清客的角色,一个文学词章侍从的待诏翰林政治地位,与他的理想大相径庭。以至于最终“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已是飞扬无忌的李白,是痛哭于心的李白;加之得罪了高力士等权贵,仅仅一年零八个月,李白选择了离开长安。第二次从政算不算从政也是个疑问。永王李璘以平定“安史之乱”为名率师东下,实际是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李白糊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场皇权争夺战,虽然捡回了一条老命,却终难逃流放夜郎之苦。
或许,李白也可以算是从政过三次。就在他死去的当年,玄宗、肃宗相继死去,新登基的代宗下诏任命了李白为左拾遗,然而,李白也已经不在人世。鬼世界里需不需要李白的诗,李白能不能了结夙愿“登龙入仕”?只有鬼知道。
如果你来天姥山时,你带着这样的李白之魂而来,那么,你站在天姥山之巅的拨云尖时,你就会感叹这主峰之名的意味深长。没有人能考证天姥山主峰如何得此名谓,然而,“拨云见日”,这一定是这位智者给李白的最好安慰。而我呢,又在另一位智者对李白的解读里读到了另一种感悟。
王充闾先生说李白的诗是“蚌病成珠”,他的心路历程及其穷通际遇所带来的苦乐酸甜,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心态与身份的变迁。他从春秋的“士”属特殊阶层起分析说,大多数士子的人格与个性愈来愈为晋身仕阶和臣服于皇权的大势所雌化,“帝王师”反过来成了“天子门生”。显然,浪漫的李白没有深刻地意识到这点,他在离辞长安时仍然写道:“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逢是客星辞帝座,原非太白醉扬州。”这要放在北宋,就完全可能被罗织成“乌台诗案”了。唐代已不是“王纲解纽、诸侯割据、群雄并起的春秋战国时期”。政治上层建筑的高度完备,早就容不下李白的“名士派头”。他总结说,李白不容于官场的真正原因是,李白一生都坚持:不失自由,不丧人格,不降志辱身,不出卖灵魂。
这样的李白才会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无奈。
这是一声千年悲叹,这声悲叹流落在历史长河中,不知有多少像李白这样的人也在悲叹。他们来过天姥山吗?或者是想起过李白吗?或者是读着《梦游天姥吟留别》喟然长叹。我常常遐想他们来天姥山的心情,他们一定会踏进惆怅溪里喝一口溪水,然而登上天姥山,在拨云尖里远眺;他们一定是读懂了《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不朽的唐读,读懂了真正的李白,才来到天姥山瞻仰的;他们的心灵参拜着李白的心灵,天姥山便是见证与召唤中国知识分子精神自由的庙堂之山。
不朽的唐诗,不朽的李白,永远的天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