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祝福江山】暮色(小说)
老焦退休了。
五月份老焦就整六十岁了,天干地支一个轮回,老焦在这个世上已经生活了一个甲子。老焦是从局长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在位时,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对他的口碑堪称OK,老焦抿着嘴,心里却涌动着喜悦。
吃了腊八粥,就算进入农历新年范畴了,老焦的心情被这黏糊的腊八粥一搅和,突然变得很焦躁,躁成了一锅粥。大年三十,夜空中璀璨夺目,光彩四溢的烟花,在老焦眼里却只有烟花熄灭后的黑暗天际,心情便抑郁起来,抑郁的有些情不自禁的往自己喉咙里多灌了几杯年夜酒。老焦明白这是自己在局长任上的最后一个春节了,这种慽慽的情绪与春节的氛围是格格不入的。酒从喉咙灌进老焦肚子,“哧溜”一下进了胃,脑子就进水了。脑袋像脱离了局长的身体似得,什么条理、逻辑ABCD此刻全搅在一起,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的。老焦有些昏昏然了。局里几个科长一如往年,提着礼品来拜年,这让老焦有些兴奋,老焦似乎忘记自己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蹦跶了。一如往年对每一个拜年的科长来一番谆谆教导,科长们一如往年毕恭毕敬的听他教诲,一如往年的表着紧跟局长干事业的决心。
夜里躺在暖融融的床上,五月,这个让老焦忌讳的数字又一次浮现在老焦的脑海里,像两个小精灵似得蹦蹦跳跳的一刻也不安宁,从左脑门跳到右脑门,又从右脑门蹦到左脑门,跳的老焦酒精考验的心脏都开始心律不齐了。
一年前,老焦还没有能够直视自己的退休问题,似乎这个问题离自己还遥远的很呢。谁知日子说到就到,转眼就赤裸在自己的面前了,像打了个盹似得让他措手不及。老焦明白那个浅显的道理,地球才不管你谁在谁不在,谁当什么狗屁局长呢,它只管稳稳的转自己的圈子。地球这个智慧椭圆体的任务,就是带着自己的子民没事转圈子娱乐,白天晚上轮换着转,时不时的来点风雨雷电,地震海啸,转走一批人再换一批人。就像人类不管蚂蚁的世界谁当皇帝一样,地球才不管人类什么七情六欲,贵贱悲欢呢。老焦心里隐隐的有些担心,有些焦虑,他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害怕自己脱离了自己已经熟悉的、习惯的、走到哪里都被众星捧月般的感觉。老焦对局长这个位置已经情有独钟,就像白素贞不舍许仙一一情义难分了。他就是局长,局长就是他,局长不当了,自己还能干啥。老焦莫名的想着,自己这么多年努力做好这个局长,上上下下都欢迎,组织部门会不会让其超期服役,延长自己的局长任期呢!那个给世界带来惊奇的大嘴巴特朗普,已经七十一岁了还干美国总统呢!噢,人家是西方文明国家。那第三世界的马来西亚,还不是把九十多岁的老头子马哈蒂尔给凑轰到总理宝座上吗。
焦虑也罢,担心也罢,那是你老焦自己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和天和地没有关系,和组织部没有关系,只是和你到这个世界的年龄有关系。老焦感到沮丧极了,自己当局长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将自己的年龄往小改些呢!对他来说,改个年龄还不是简单的和一一样。当今,行政事业单位的人都着想把年龄往小的改,手中有权呗,时不时可以来个钱权交易,也为多拿几年全额工资。企业的人却都想把年龄往大的改,为了早点拿那点可怜的退休工资。现在,车都翻了才想起训马一一迟了。当老焦从组织部大门走出来时,整个人就像黄瓜拉秧一一塌了架,一个正全速运行着的轮胎“扑哧”一下泄了气,瘫在地沟里了。这五月的春风怎么还凉飕飕的,冷冰冰的,直往人家的心里刮。什么五月春风醉杨柳,整个是五月寒流似剪刀。老焦提前一周就把自己的私人物品都收拾整理好了,让给自己开了几年车的司机下班后悄悄的拉了回去。一纸红头文件,老焦便被打发回了自己的家。
这个晚上供自己睡觉的地方,老焦着实有些陌生。过去在他面前低头哈腰的员工一个个都不见了,没完没了的会议没有了。陌生归陌生,不习惯也必须待在这里,因为这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从夕阳西下一直到自己的天完全黑下来,他必须安心的呆在这里,最后被人从这里盖着抬出去。
退休回来几个月,老伴秦汝人就开始给他甩脸子了,也难怪,家里的电费打老焦回来,就像秋后地里的庄稼蹭蹭的往上窜,一个月的电费顶过去三个月的。月底一看电费单,老伴的脸就黑了,气的手发抖。这都是哪跟哪,你不当局长了,又不是我不让你当的,别拿家里的电撒气好不好。有气,去找组织部,电又没有招你惹你,这个月还想给小孙子报个外语培训班呢。老姐妹约她一起去黄山旅游,秦汝人都舍不得去,还不是想让孙子多去几趟万达广场,多吃几次肯德基。儿子媳妇的收入比她高多了,不需要她的补贴,劝她要学会消费,花出去的钱才是属于自己的,钱放在银行里都是些逗你玩的数字。秦汝人才不听呐,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每天早上吃过饭,老焦的屁股便带着懒洋洋的身体,从饭桌上移到沙发上,遥控呢?拿来。打开电视,演什么节目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个什么来陪着他打发时间。问题的关键是谁来陪他?别人都忙的急活燎天的挣工资呢,你又不给发钱。不看电视,就要去回忆以前曾经叱咤风云的日子,越回忆,烟灰缸里的烟蒂就一个劲的向上涨,垒得像一座小山包似得。家里原本清新的客厅,搞得像局里的会议室一样烟雾缭绕起来。
“活见鬼了,窝,窝,你是在家窝蛆呢还是抱小鸡呐!”秦汝人买菜回来,一进客厅心头就来火,那火蹭蹭的朝房顶窜,自己家的客厅呢,什么时候变成云遮雾绕的寺院了。电视开着,却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悦耳的声音在云中袅袅传来。云遮雾罩里她根本看不到老焦在哪里打坐修炼,嘴里嘟囔着,搁下菜篮子就去推窗户。“让人家也看看,咱家这是烧炕呐还是熏蚊子呐,一个大活人,你整天窝家里云里雾里的,成仙啊!”
老焦神情有些恍惚的瞧着秦汝人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老焦感到太不可思议了。这老伴还是过去的那个老伴?过去的那个老伴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老伴,这老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这是那个叫秦汝人的女人吗?这真是数九寒天桃花开一一太稀奇古怪了,公鸡下蛋猫咬狗一一太不可思议了。人老了你就老呗,你可以添皱纹,千万别添脾气。
“你这个人有问题。”老焦的眼光像大海里的帆船,随着老伴晃动的身子不停晃动着。恍惚了一会,老焦嘴里蹦出来几个字。
秦汝人听老焦说她有问题,心里一沉,眼睛就瞪圆了。我有问题?笑话,我有什么问题!
“瞪什么瞪,就是说你呢,还不服气咋地?”老焦看秦汝人站在窗户下恶狠狠的拿眼翻他,气呼呼的说。
“你还有理说我呐!”秦汝人眉毛一扬,夸张的在老焦面前挥动一条T恤,一边驱散着空气中的烟雾,一边说:“我一大早给你做饭,出去买菜,走路锻炼,你可好,趁机在家里作妖装怪呀。”
“你这个人呐,我上班时,你嫌我成天忙的不沾家,说这里都变成我的旅馆了。现在我如你所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你又嫌我待家了。你说你的指导思想是不是有问题,认识上有障碍,行为上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哟,哟,看这烟熏的,你还喘上了,这办公室没讲够,还酸到家里了。”秦汝人摔给个屁股,扭着扭着就扭进了厨房。客厅里撇下老焦乏味的坐在沙发上“吭哧,吭哧”着,心里有气又憋屈。
老焦像故意气老伴似得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就这么拧上了。老焦自打回家后,一反常态的话少了,这一拧上,话就更少了,少的让秦汝人怀疑他老焦是不是患了失语症。秦汝人有啥办法,拿这么个大活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小孩,老小孩,老了不任性谁任性,权当守着个活死人吧。
这天上午,秦汝人从外面回来,一脸的灿烂阳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老焦啊,你不是喜欢照相吗?市文化宫有一个全国摄影巡回展,听说水平蛮高的。咋样,午饭后,你迷糊一会,起来后咱们也去参观一下?”
老焦一听有摄影展立马来了精神,“好事啊,会欣赏书画摄影的人,才是生活有品位的人。你快点做饭,中午我迷糊二十分钟就行。”
秦汝人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如何把老焦改造成家庭合格的成员。有决心就有了毅力,中午老焦睡觉,秦汝人就坐着等,看着他打呼噜。这会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推了推沙发上睡着的老焦。
“咋了?”老焦睁开眼睛还有些迷糊的问道。秦汝人也不说话,对着老焦摇了摇手中的票,“噢,到点了。”老焦想起来了要去看摄影展。
秦汝人点着头,老焦两手揉搓了一把脸,从沙发上站起,“走”。
谁知这老焦刚走到门口,突然楞在那不动了,随之转身拨开紧跟在身后的秦汝人,又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忘记带什么东西了?”秦汝人不解的看着转身一百八十度的老焦问道。
“看摄影展,怎么去?”老焦歪着脑袋,冷着脸问秦汝人。
“呵呵,傻了你,出小区三百米就是公交车站,上车到站下来,走三百米就到了。就这么简单,你不是这个城市的人啊!”
“你是让我去挤公交车啊?亏你想的出。”老焦有些来气。
“不挤公交你走去啊!咱办有公交卡,刷一次省两毛钱。”秦汝人看着沙发上吊着脸的老焦,眼珠子忽悠了几圈,突然明白了,“哎呀,我说老焦啊,小时读书,长大工作,早上起床,晚上睡觉,啥时说啥时话。人退休了,啥都不是,你就是我的老伴。你还以为你是局长呐,屁股下面压着个冒烟的,出门就是专车啊。去啊,去叫你的专车啊。我看局长的位子让你坐傻了,傻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告诉你秦汝人,挤,是不道德的行为。挤和挤占是一对难兄难弟,是对社会资源的一种掠夺行为。你说,这车一来,大家一窝蜂的往上挤,挤的丢盔卸甲,哭爹喊娘的,成何体统。这是极不文明的表现,是对我们城市文明的羞辱。”老焦嘴上振振有词,心里却在盘算着另外一套,让我去坐公交车,遇到个原单位的人,让我的老脸往哪搁。人往上走,水朝下流,过去出门小车来小车去的,现在专车变成公交车了,亏你能想得到,我还做不到呢。
秦汝人砸吧砸吧眼,怎么让这老家伙给带到沟里了。“老焦你少来这一套,你怎么知道大家都往车上挤,还一窝蜂的挤。你以为俺们小民的觉悟都和你一样啊!你出去看看大家是怎么坐公交车的,前面上后门下,会让你很失望呢。我看你整个一个出土文物,还是做过局长的人呢。”
“别给自己屁股抹粉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市民的道德水准。”
“你去不去?”秦汝人很生气,看个摄影展,还要和你讨论市民的道德问题,这都是哪跟哪啊。
“不去。”老焦斩钉截铁的回道。
秦汝人面对老焦这么个货一筹莫展了。背着老焦,秦汝人给肖世安打了电话。电话里秦汝人劈头就是一句:“老肖,你快来看看你的同学吧。”
肖世安心里猛一惊,“老焦他怎么了?你不急嫂子,慢慢说。”肖世安还以为这老焦身体出什么意外了。
电话里,秦汝人将退休后老焦的情况和她的担忧颠三倒四的说给了肖世安。肖世安一听,笑了,“没事的嫂子。老焦这是臭毛病,他不像俺们是从工人岗位上退休的,退的平和、退的健康。他还不适应退休后的生活,局长的架子还端着呐,你就让他继续多端几天,不影响他吃喝,又不祸民害社会的怕啥。”
“我受不了了,他跟没事人似的,我快神经了。反正同学里面就你两最对脾气,你得管,你得让他走出去,和你们待在一起,别在家憋出个毛病来。退休了拿回家的钱减少了就算了,毛病却增加了,那可不行。”
肖世安笑笑,说:“放心吧嫂子,老焦他能管一局的几百号人,咱没那金刚钻,管不了,但我有管住他老焦的本事,嘿嘿。”
没过几天,老焦的手机铃突然唱起了美妙动人的歌曲“九儿”。
老焦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机,像端详一个怪物似得,老焦不相信自己的手机还会响,这玩意不是已经进入冬眠状态了吗。手机铃响的频率,就是退休前后最直观的标杆,这玩意也太势力了。当局长时,铃声不停的响,不分时节、地点的响,工作时响,吃饭时响,睡觉时响,就连上个厕所它也不消停,响的让老焦心烦。心想静一点吧,手机铃声偏不解人意。这下好了,自打退休以后,二三天手机都不会响一声。你也响几声,让老焦听听作为来电的铃声“九儿”呗,嘿,它还偏扭着不响,一声都不响。开始时,老焦还有些不习惯,时不时的拿起手机看看,是不是自己漏接电话了?有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心里还有莫名的兴奋,急忙拿起手机一听,结果不是推销保健品的,就是推销商铺的,气的老焦对着话筒喊道:“是的,你打扰我了,我在开会。”不容分说直接挂掉。
“老焦在家干啥呢?”是肖世安这老家伙的声音。老焦一听就来气,“干啥呢,你这老东西不是明知故问吗!在接你的电话呐,有屁快放。”
“嘿嘿,走,没有事跟我打麻将去。”
“打麻将!哪里?”
“活动站呐,打麻将不去活动站,难不成去你会议室打。”肖世安的话明显带有疑问,这老家伙着实有问题,别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