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放下文章走人(散文) ——洹上记传栋兄
一
传栋的散文集《阡陌心田》,开篇就是《日落满江红》。我看了看时间,写于2003年3月。写出来没多久,安阳日报副刊全文刊发,占了整整一版。这在当时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副刊当时的主持人是刘文凤老师。刘老师跟我说,传栋的数学相当好。
应该就是在2003年的某一天,或者就是在夏秋时侯。永安街与东风路口的一个酒馆,几个朋友坐在一起。那是第一次见传栋。刚刚四十岁,个子很高,皮肢也白,面相刚毅,声音洪亮。那个晚上从前到后谈的都是满江红。他身上有一股英雄气。
那个晚上我一直想,把文章写得大气磅礴的文人,肯定会把骨头亮出来。
二
后来就熟了。那些年他在财政部门上班,我还是个临时工。他中午常常在单位吃饭,又常常叫我过去。到旁边的饭馆点一二个菜,逼着我吃。他工资肯定比我多,但这肯定是与工资无关的。
他的文章开始一篇一篇地写出来。他是数学教师出身,为了把文章写好,突然就买许多书,半夜不睡,读到天亮。这样废寝地沉入到文章里,半路上杀出个鲁智深一样,好像负有什么特殊使命。他的文章写出来,在《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在《读者》《西安晚报》《散文世界》《黄河文学》《散文选刊》上不断发表。我因为他的文章发表,吃了他不少饭。
他的散文成就,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很显眼。
他的声望渐渐大起来,肯定会招致一些流言。他以为写文章的都是好人,往往因为这个大怒。其实他错了,研究数学的,算计不过写文章的。这可能也是他的失望。他是想寻到一个很干净的地方,碰到的都是很干净的人,干的都是干净的事。可能么?
他虽然比我年长十岁,但他确实没有我圆滑。
三
传栋喜欢吃饺子。吃不烦。
曙光路有一家韩记饺子馆,店主是个内黄的年轻人,夫妇两个包饺子煮饺子。他也姓韩,就认作是本家,只要在外面吃饭,能到韩记就到韩记,常常说:到我们家吃饺子吧。就是要到韩记饺子馆去了。他一进店门,就跟内黄小韩亲切交谈,生意怎么样,孩子学习怎么样,把跟着他来的人,反而晾到一边了。
韩记饺子店两口子跟他又像一家人,或者说把他当大哥来接待。这两口子又知道他是个文化人,会写文章,还会出书,深以韩家能出这样的人物而感到无比自豪,这自豪往往就体现到饭菜上。渐渐地,我跟韩记饺子馆两口子也就面熟了。想吃饺子的时侯,不自觉就往韩记去了。
但韩记饺子馆的内黄小韩明显感到传栋好长时间没去了。有一次我顺路买一点,小韩悄悄地问:那个韩哥怎么一直没见他?这段儿,你们也没一块来了。我说,他调到重要的岗位上了,天南海北地出差,闲了就来了。小韩就点点头。
那时,传栋因为病痛,正在广西的大山里,一个人洗衣做饭,读书写字,吃药打针,仰望星空。
四
传栋的文章,随着发表的增多,好多人都想认识他。
邯郸散文沙龙是个办了二十多年的散文活动,产生了一大批在全国崭露头角的人物,安秋生、刘云江、桑麻、崔东汇、王克楠等等。传栋的散文在邯郸散文沙龙上反响很大,作为安阳散文的代表经常到邯郸作交流研讨。传栋的性格是开朗的,襟怀又不掩饰,坦荡得比燕赵人都慷慨。
他也在很认真地向邯郸的同志们学习。所以我一直认为,在为文这个方面,我是远不如他认真的。也所以,他常常批评我:多买几本书读,少去山上闲逛。他的那篇《喊山》,真实记录了他与邯郸师友们在一起其乐融融畅叙情怀的场面。
其实他在性格上,一半是山东,一半是燕赵,跟河南没什么关系。但在河南,这不是个好事情。
五
传栋后来调到文联当副主席时,身体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给他祝贺,希望他狠狠地“俗”一下,但他还是请吃了个饺子,还说:兄弟,祝什么贺,文联跟文章没有关系。一个喜欢写文章的人,能到文联去,是个多么好的事情。我年轻的时侯,十七八岁,写了一篇文章,兴冲冲地找到文联,说要加入作家协会。文联的人说一篇哪行,得发表许多才行,你这还是手写的,开国际玩笑。
直到我们的文联真的去开国际玩笑了,我连大队作协还没入进去。
但传栋此时,获得了孙犁文学奖。传栋说,兄弟,这回你请我吃个饭吧。吃饭的时侯,我很认真地跟他说,孙犁的文章,我觉得要比冰心的好太多,跟汪曾褀的文章可以对饮,稍逊于鲁迅先生。传栋说,你给我划的路,不是多好走啊。
六
前两年的夏天。传栋说,你侄子从北京回来了,你陪我们三口出去转转吧。
那天是午后,传栋的儿子韩劲杨开车,带着传栋和夫人,我陪着,到汤河湿地。劲杨郑大中文系毕业,到香港中文大学读的研,在北京参加的工作,工作很好,户口很顺利地落到北京。他是传栋的骄傲。劲杨的个子也很高,长得也白净,可以感觉得到与同时代年轻人不同的底蕴。
我知道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可以去跟北岛作深一些的交流。
劲杨一路上没有说太多话。我们在汤河湿地的湖边,走一走,聊一聊,或者我逗一逗嫂子,尽量营造一些美好的气氛。实际上也是很美好,谈到劲杨的未来,他的女朋友,结婚,生子,在京城有他的一片天地。
做父母的,很明白。做儿子的,也很明白。都装糊涂。
七
更早一些时侯,他的身体还很好,可以喝一点酒,最得意的是可以唱几嗓子。一起到太行里,与唐兴顺老师把酒唱和。记得当时有刘文凤老师、马智勇老兄。传栋与智勇老兄来往较多,安钢的崔君,写狂草,关系都亲。那天唐老师的夫人破例到宴上,把传栋吓了一跳,说没见过气质这么好的嫂子。
春天时侯,与传栋、智勇,一起到淇河边,说是去看樱花。其实就是到河边,感受一下淇水卫风里的春天。我是淇河边长大的,把淇河从前到后走了一遍,边边角角我都清楚。传栋说,扶风,抽个机会,跟我回趟家,你看看我家的黄河。
就抽了个时间,到范县去。回故乡的心情,普通人都会比较激动。这次同行的是韩继帅。我不认识韩继帅,他说韩继帅是个高人。一见韩继帅确实是个高人,一米八几。在黄河下游,宽阔的黄,深不见底的黄,黄土与黄皮肤的黄,与天空、大地一体而又对峙的黄。
岸上是郑板桥纪念馆。板桥在范县做过县令。这一直是传栋引以为豪的。可惜文联副主席这个职务,做不出什么实际的事情。他在《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文章里,表达了想做事的理想。男人想做事是对的,难能可贵,板桥字克柔,最后也只好难得糊涂。担个虚职的名义,怀着做事的理想,本身就是个悲剧。
八
突然有两三个月,联系不上他。
两三个月以后,他打电话。见了面,神色远不如以前。人吃五谷杂粮,大小总会生病。他在医院待了两三个月。谈了谈在医院的感想,对生病的感想,还有以后文章怎么写。显得很淡然。
常常突然叫:出来聊一会吧。就陪他聊一会。或者到安阳师院的院子里。他是这个学院毕业的学生。他跟师院文学院的学生们关系很好,常常请学生们吃个饭,聊点文章,掏钱救济困难的学生,托关系帮学生处理棘手的事情。这样的古道热肠,又不是他的分内,他只是看不得当学生的孩子不容易,又极喜欢有才华的学生。
我说心情要放松些,文章可以暂时放下。
儿子结婚的前一个月,把我叫出来,两个人骑着电动车在老城的大街小巷转,他说老城里有一家粥做得相当好。但此刻是下午四点,粥铺根本没有开门的迹象。想起明福街的家味缘,全天都供应。慢慢到了明福街,进店,半晌没几个人吃饭。
传栋这个时侯,已经很瘦了。从一百七八瘦到一百来斤。我要去买票,他朝收银台前一挡:你干什么。他点了两碗粥,包子,小菜。我一口也吃不下。他说,劲杨结婚日子快到了,咱来商量商量需要多少桌,都请哪些人。我说,这些还用你操这个心么,都交给别人就行了。他说不是,我如今是这个情况,能少麻烦人就少麻烦人,宴好摆,客不一定好请啊。
从粥店里出来,我去推车。店门口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大胖小子。传栋停下来逗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呀呀学语,作势让他抱的样子。传栋说,抱不动你啊,我身上没劲,只能摸摸你了。我在一米以外,鼻子一酸,朝天上望。
他跟我吃的最后一次饭,还是他请。
九
传栋是八月十七日晚八点半去世的。
去世的前一天,他打电话说这两天会出院。据家人讲,正准备出院,突然吐两口鲜血,昏迷不醒。
病情的起因,已经不知从何说起了。他的一腔热血,一半化作意气,一半写成文章,最后剩两口,全吐到这个世界上了。看不惯这世上蝇营狗苟,忍不住拍案而起,伤身。寂寞里半夜熬油,举目不明,几篇文章何用,伤心。
他喜欢的人物:屈原、岳飞、郑板桥、鲁迅,都是大人物。这些大人物绝了红尘之念,放下文章走人。你凭什么,你放的什么文章,走的什么人。
你还远远不够走人的资格。走得有点快,相别何太急!
2018年8月20日
有证也不一定管用啊。
老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