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公公因病离世后，婆婆就开始了与我们在一起亲密相处的日子。之前只是浮皮潦草地了解，回老家探望，说几句话，呆不多久，所以，感觉不到婆婆太多的特点，而这次，除了上班时间外，大部分时间在一起，同在屋檐下，怎能不碰头，更何况我们同居一室呢？唉，说来说去的，一言难尽啊。
　　 婆婆是热情的。婆婆自得了脑血栓后，就一直未断过药，脑血栓高血压带来的后遗症则是，大小便去厕所的脚步跟不上中枢反应的意识，污染裤子、尿床尿裤子，渐渐成为常态。这些，丈夫在老家照顾公公时，我听他描述过，因此也不是丝毫没准备。但是，当真正地面对，还要适应一段时间。因婆婆在此居住，平时常来串门喝茶的三楼来过一次再也不来了，因婆婆身上总是有着隐隐地尿臊味儿，而且婆婆还因在老家养成的习惯，非常好客和好奇，缓缓移步，三米的路，她大概需要常人走三十米的时间，然后热情地要人家坐下，洋溢着热情好客的笑容，及扑面而来的他们家鲜有的尿臊味儿，三楼的丁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丈夫也怪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我娘。往往人家被婆婆一让，就坐立不安了，因为婆婆让座同时，人家也会礼尚往来，还礼让座，婆婆便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听他们谈话，此时谈话因老人在跟前，就象录制的音像带子，出现了片刻的卡断，而婆婆呢，也非常愿意融入到他们中的谈话，往往会插一句话，谁啊，么个？或突然地惊叹一声，我的那个娘啊！还一个劲儿地劝茶，喝啊，他哥哥！因此，喝了两杯茶，丁哥就起立告辞，在我们起身相送时，婆婆也会礼貌起身，用那特色的声音说，来玩啊，他哥哥！
　　 婆婆是能吃的。一般我下班较先生提前半小时，因此，在半小时内，我基本上坐上锅煮上饭热上馒头，然后择菜洗菜切菜，等他回来时，或我正在烧菜或他烧菜。开始，我一般按我们常人饭量烧汤热馒头，比如平均一人一个馒头一碗粥，而且感觉年纪大了，饭量更是弱，比如我爸我妈他们两人合吃一个馒头，吃些菜，然后一人一小碗粥，晚上也常只是一袋奶而已。但是我低估了婆婆的饭量，开始时她可能出于寄人篱下的忧患意识，没有明确地提出过增加饭量，不过每次都能吃得进，分配给她的东西吃得一点儿不剩，符合当今时代提出的光盘行动。直到在一次吃饺子时，我才真正地知道，婆婆的饭量，那是相当地惊人。为之前给婆婆定量而暗自羞愧。那是一个周六，孩子今年考上大学，要开学了，在恋恋不舍地同时，我则按照我们当地传统“起脚饺子落脚面”，一早给孩子包饺子。包了一盖帘半时，婆婆平时不到饭时不起床的她，起床了，还非常诚挚地绾袖子表示给我们帮忙，我们赶忙拒绝，不多不多，你歇会儿吧！她那得过脑血栓的老脸如被狂风吹过没发好的面似的，集体斜向一方，一笑又同时把相同方向的眼睛给挤得小了一点，这样，她用一大一小的眼睛，笑眯眯地说俺饿了！看到饺子就愿吃。她儿子看到他亲娘这么直言不讳地表达对吃的愿望，赶紧地说，好，我煮这些！又命我，你自己包这些饺子吧。于是就下了一盖帘，大概有四十多个，而且我们自己包的馅大皮薄，盛出后控在一个不锈钢筐里，计划让婆婆和儿子先吃着。儿子正在他房间里收拾东西，说一会儿吃，于是，我们在厨房包，老太太在客厅里吃，蘸着醋，当我们把后来那一盖帘煮好端出来时，发现筐里空荡荡的了！婆婆吃得满嘴流油，满足地笑着，这次可吃饱了！我吃惊不已，睡觉时间占去十四小时以上的婆婆，活动量极少，死面的东西，如何消化得了？但她的胃肠就是有让人叹为观止的创造力，这是真的。于是在后来孩子走后，我总是多做些饭，渐渐地形成了早餐吃两个鸡蛋，一个包子或一个馒头，一大汤碗粥，也是较稠的，再吃半盘菜，其他两餐也差不多如此。
　　
　　 二
　　 婆婆是豪放的。我刚开始结婚时，婆婆那声音是相当地有穿透力，不敢说远了，她在院子里说话，反正一个二十多米的胡同是能听得清的，而且常爱骂人，当然这种骂人常不是有针对对象的，比如就象语气词“嗟呼！啊，哦”前缀语等等，她则是自“X你娘”开始，原谅我无法再现原词，反正大家都懂的。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还是无奈，她一概都豪放地以“X你娘”开始讲述或评价，她那嘹亮的声音，仿佛穿梭着呼呼地风声，因其特殊性，这也常是我年轻时模仿过的，但是音段迥异，我声音则是中低音，没有她那种天然地原生态地清脆裂帛似的动听，常常是邯郸学步，让家中大小男人耻笑学得不象。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不知不觉得，得过病的婆婆较之前语迟，步履蹒跚，甚至声音都失去了战斗力，以前如滚滚河流似的裹挟泥沙惊涛拍岸，如今泥沙沉淀，倒显出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持重和沉默。豪放的不仅有她的声音，还有她的作为，我们是三居室，孩子住一室，我们住两室通着的，当时我们装修时住里面卧室，我们那个外出的门布死做成了鞋柜。外间作书房，中间有一玻璃推拉门，两边是书柜，可是当时没有远见，谁想到会有那么一天，与婆婆同居呢？婆婆来了后，我们只能把外间书房供她居住，一个单人床靠着门口，中间的玻璃门虽说是茶色的双层的，但只能隔音，不能隔视线，这样，我们又找做窗帘的做了个帘。但是，让我瞠目的是，婆婆睡觉时竟然赤膊，睡觉时仅穿短裤，而且我们每去卧室，她的床是必经之路，开始不太好意思地直说，就找了个挺肥大的睡衣，要她穿着睡，她不屑一顾，嘴一撇，说热，箍巴着不得劲儿。后来买了个挂肩背心，遮羞，她依然不穿，我只得说，晚上温度低，仔细别晾着。她笑，俺在家就这样，没事儿！天哪！让他儿子去说，也是说不通，于是，常常是我们去卧室睡觉时，疾步走过，低眉垂眼的仿佛过铁索桥似的紧张。她则坦然得很。真是的，人家露出腹皮那是晒书，你怎么能学人家呢？
　　 婆婆是疼儿的。比如早餐，我不喜欢吃煮鸡蛋，小儿也是偶尔吃，而婆婆与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先生则是每天两个，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煮五个，孩子常不吃，余下的那个常常是让婆婆吃了，她吃得进。有天做早餐时发现鸡蛋只剩四个了，于是洗了煮上，在分配时，婆婆母子分别吃了一个时，偏偏儿子今天倒吃了一个，这样，还余下一个，婆婆就推让给他儿子，我家小儿呢，却让我吃，我当然不会吃，婆婆眨眨眼睛，叫着先生的小名，偷偷地暗示，你吃。本来也没什么，我看到他们你推我让的样子，突然感觉到很孤独，大概这么一想，感觉委屈，全家里三个都是他们家人，只有我是个外姓人，这样一想，悲从中来，泪就滚下来了。匆匆吃完了饭，先生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是不是多余的，你看你们那浓情蜜意的样子！先生笑，瞎说啥啊，有你这么说话的嘛！
　　
　　 三
　　 婆婆是喜欢吃水果的。婆婆喜欢吃水果，而且吃了后不会感觉胃肠不舒服，无论是西瓜梨子还是苹果香蕉，她都开心地吃得下，特别是葡萄，真是让我开眼了。那次街上遇到一个卖玫瑰香葡萄的，我非常喜欢那个品种，于是就买了十五斤，分两袋子，给妈妈送了一半，自己留下一半。差不多七斤多的样子，分开两次，回来就洗了放在客厅里，当我在厨房里忙完，婆婆自己已把一竹编的筐子吃得见了底，而且边吃边从嘴角滴着什么。我闭了一下眼睛，说洗手吃饭吧。午睡后再吃。吃了饭，我洗完碗，她还坐在原地不动，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另一筐不多的葡萄，而那些，我们三口人谁也没动动呢。我皱起眉头说睡去吧，再说人家说饭后吃水果也不好。她不情愿地缓缓站起，又快速地抓了一大把葡萄，边走边吃，刚拖的地面上留下她边走边落的痕迹。说实话看到她那个样子，那一会儿，想死的心都有。毕竟是老人，心里再不舒服当面也是说不出啥话的。只能自己生闷气，午睡是睡不下去了，心里有点悲伤，甚至开始追溯当初为什么选择先生，接受了先生，就得接受他的一系列派生的关系，比如他的娘，能吃能拉能尿的让人伺侯的娘。可是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熟饭，孩子已十八岁，所有的追问都变得苍白没了意义。
　　 婆婆是无畏的。大夏天的，人总是要洗澡的，于是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我身上，就算是亲儿子，她不知是心疼儿子辛苦，还是真的有点害羞，拒绝儿子帮她洗，指名要我洗，天哪，亲爱的婆婆啊，你如此信任我，情何以堪？特别是第一次，她大概行动不便，在老家洗澡也是马虎粗糙，现在面对那常年积累的污垢被搓起，直炸眼睛，我戴着口罩，手套，握着长柄的澡巾，隔片刻会仰望屋顶天花板透口气。后来她每洗一次，我都干呕得流眼泪，而她还嘻嘻地笑，貌似有点得意，兴灾乐祸的样子，脑中无数匹那什么马在呼啸，先生要是在家，常会沏杯茶，说难为你了，辛苦你了，这时那什么马的词，脱口而出，恶狠狠地，当然是背着婆婆。但心里有暗疾，嘴里还是说不出什么的，赡养老人是义务，即使是到我父母那儿诉怨抱屈，我那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实本分的父母，也会很正气地说这有啥啊，老人能吃饭好啊，不客气好啊，要尊重老人，绝不能使脸子，她是弱势，谁都会老。老就是资本了，就该这么不自觉吗？我心里想，但也没说出什么，不想让自己的父母为我操心担心的。
　　
　　 四
　　 婆婆是智慧的。大姐家的外甥女带着不到一岁的小孩来我家玩，婆婆照样很热情地招呼，外甥女一家自是很感激，那一会儿的工夫就叫了好几个奶奶。人老了都愿逗孩子，婆婆逗得小孩子笑得格格的，她也格格地笑，脸上的表情更生动了。她指着外甥女那左右腿有两不规则破洞的牛仔裤，看着那裤角流苏，啧啧地说，闺女，有个孩子就是忙，也来不及换件子衣裳，你换个你姨的裙子吧，脱下那裤子让你姨给你缝缝！外甥女一楞，她先生倒先笑起来，外甥女不好意思地说，奶奶，就是这个款式，新买的就这样，厂家是故意磨破做旧的！婆婆叹息一声，这个便宜？买就买好的囫囵的，这么个裤子能穿过不带窟窿眼儿的？外甥女是老师，她善于发现别人优点和长处，于是她由衷地说，奶奶说得对，也是，先磨破的自是不经穿了！于是我也夸赞，看，你奶奶倒是年纪大，经得事儿多，说的话多么饱含真理啊！婆婆看我们夸她，羞涩地笑了，又自赏似的剥了一块巧克力球，把左边的脸撑得圆鼓鼓的，倒显得婆婆有几分可爱的样子。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地适应了家中多一老人的日子，每天提醒婆婆按时吃药，晚饭后陪她在小区里缓缓散步，听她鼻子不通气赶紧让她吃感冒颗粒，我上班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她，也会叮嘱一句，路上慢点，躲嫌着汽车！人到中年，养儿防老，也许与婆婆最后余生相处的日子里，让我感知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珍惜此生缘分，学会爱和被爱，在把婆婆照顾得尽可能舒服些的同时，也净化了自己心中的分别念，婆婆，也是娘啊。
　　 婆婆来了就有了生动的故事，令人烦恼的，让人喜欢的，都有，我们接受一个人，爱一个人，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那些特点也许几年十几年之后就会变成难得的温馨，我这样想。
　　
　　 2018年9月6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