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五，老婆报了个团出去玩儿，下午就走了。临下班我给郑明打了个电话，让他晚上过来喝两杯。到家没多大会儿，郑明就拎着一瓶高度牛栏山二锅头来了。我炒了一个醋溜白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切了盘火腿，又拌了个黄瓜。在我端菜的当口儿，郑明把那瓶二锅头启开了，我找了俩一两一的玻璃杯，倒满，哥俩儿边喝边聊。
　　 一杯喝完，第二杯刚倒上，四楼张叔在门口喊我，让我帮他把一袋水萝卜拎上去，说是花十块钱在门口买的。
　　 回来的时候，郑明正在看手机，看我进门，他把手机往沙发一扔，骂了句“真他妈扯”。
　　 我说：“看的啥啊？”
　　 郑明说：“一个男的看上了一个女的，怕这个女的看不上他，谎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装可怜。女的善良，经常鼓励他，一来二去，女的嫁给了男的。俩人一直过得挺好，男人临死的时候，对女的坦白说第一次约会他撒谎了，根本没有不治之症。看文章的人都很感动，说是‘一个感人至深的谎言’。啥玩意儿，还他妈的感人至深。”
　　 郑明说完，一抬手“滋”一口下去一大半。我吓了一跳，这个郑明爱喝是爱喝，酒量真不行。
　　 我说：“赶紧吃点菜压压，这有啥生气的，和咱有啥关系啊！”
　　 郑明伸出筷子夹起一片儿黄瓜放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骗子，都他妈的是骗子。”没等把黄瓜咽下去，他又去摸酒杯，我赶紧把他的杯子挪到了一边儿。我觉得郑明今天晚上有点不对劲，以前没见他喝过这么急的酒。
　　 我说：“怎么了哥，有啥事说说。”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他手边，没想到他语出惊人：“你知道我为啥从东北领个媳妇来吗？”
　　 “嘶”，我的手一哆嗦，滚烫的水溅到了手背上。
　　 说实话，我和郑明熟归熟，他媳妇的事儿我还真不清楚，这也不能问啊。
　　 我想起和郑明结识以来的种种往事。
　　 郑明是五年级上半年到我们班插班的，当时我的同位正好转学走了，老师就安排他和我同桌。郑明比我大两岁，除了语文别的功课都不大行，但是为人很仗义，我俩很快成了好朋友，我经常带他到我家玩儿。他从来都不带我去他家，后来他给我说了原因。他们一家人是跟着他大哥调动工作从东北过来的，父母、大哥、大嫂、两个侄子，还有他三哥、他姐，这么多人就住在他大哥分的两间半房子里。他还告诉我，他母亲常年瘫痪，父亲脑溢血后遗症有些痴呆。
　　 读初二那年，郑明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先是他三哥去了外地工作，接着他姐出嫁，初二快上完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了，暑假里，他父亲回东北老家了，郑明在老家还有个二哥。
　　 郑明一下子沉默下来。父母生离死别，留下他自己和哥嫂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他说每次放学回家，看见哥嫂和两个侄子，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初三开学不到两个月，郑明辍学了。他姑给他在油田内部单位找了份临时工，据说干上一段时间有望转正。
　　 听说他姑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们一家人从东北农村到我们这里安家落户，还有他三哥的工作，都是他姑给办的。
　　 自从郑明上班，我俩见面少了，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了油田办的技校，去了外地上学。
　　 寒假回来的第二天，我想去找郑明，父母告诉我郑明结婚了。我大吃一惊，郑明，他才十八岁。
　　 我去了郑明家，看到了他媳妇。那女的挺漂亮，很大方开朗的样子。他们的小家东西不多，都摆放得很整齐，收拾得很干净。
　　 我坐在外屋的椅子上，一边和他俩说话，一边到处看，没办法，我实在不习惯和年轻女的说话。我看见长条桌上有一本儿卷了角的《红楼梦》，就随手拿起来，无意识地翻着。那本书一看就是盗版的，我随便瞥了几眼，就发现了好几个错别字。
　　 我不好问郑明结婚的事儿，也找不到别的话题，待了半个多小时就走了，他俩一起出来送我。
　　 第二年，郑明有了女儿，我让父母给他送去二十块钱。
　　 两年技校上完，我分回了油田工作。
　　 再见到郑明，他已经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了，我发现他老了很多。
　　 再后来，我也结婚生子，自己顶家过日子，和郑明的联系就少了。
　　 听说郑明过得很难。虽然他早就转成了正式工，无奈家属没有工作，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四口人，老婆还经常生病，孩子吃饭穿衣上学，谈何容易。听说他两个女儿学习成绩不好，初中毕业连技校也没考上。我们这里孩子户口随母亲，他的两个闺女都是农村户口，技校录取分数比城镇户口高了很多。听说郑明两个女儿曾经哭着埋怨他，说他干嘛找个农村户口的老婆。
　　 郑明的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在家待了两三年，后来去了郑明单位的招待所当了合同工。听说郑明有时候喝醉了骂他媳妇“臭家属”。
　　 一晃多年，孩子们都大了，参加工作，成家立业，我和郑明又偶尔约着一起钓个鱼、喝个小酒了。
　　 郑明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向别的什么地方，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郑明说，那年他回东北老家看他爹。那时候他刚刚从临时工转成正式工，有点富贵还乡的感觉。屯里几个同学请他吃饭，其中有一个叫明玉的女同学，郑明说，那是他班里最漂亮的女生。那几个男同学混得也不错，但是只有他是吃公家饭的，他就有些飘飘然。后来，他就喝多了。他们吃饭的那个地方，是他们屯儿附近的林场，有简陋的招待所，喝醉了的郑明没有回二哥家，找了个房间睡了。
　　 郑明说，第二天早晨，他是被人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里面就有明玉的父母哥嫂，还有一些村里人，明玉怯生生地坐在床边儿抹眼泪。
　　 那些人告诉郑明，昨晚他喝多了，那帮男同学都喝多了，是明玉一直照顾他，夜里他吐了几次，都是明玉替他收拾的。
　　 后来，他就把明玉领回山东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桥段有些熟悉。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听郑明讲下去。
　　 “我姑气得大病了一场。回东北之前，她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能带个东北媳妇回来。我姑说娶个农村媳妇，没有工作，生了孩子也是农村户口，将来日子没法过。”
　　 郑明说完这些，抬手又把剩下的酒喝光了。然后，他又给自己倒满了。
　　 我想起郑明这些年的艰难，不知道说什么。
　　 “这事儿，也不能都怨你媳妇，这些年你俩不容易，我是说，你俩的感情，也算得上是举案齐眉了，对，举案齐眉。”
　　 郑明抬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有些发毛。
　　 “是啊，我也觉得明玉跟了我，过得不容易。你知道吗，无论日子多苦，多难，我都没有动手打过她。当年的事儿，我也没有怨过她。她说她当时没有多想，就是觉得我好容易回趟老家，喝醉了挺难受的没人管，她就留下照顾我了。你知道吗，前阵儿我回东北，又见了当年那帮同学，他们又请我喝酒。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声，忽然不想听下去了。
　　 郑明却自顾自说下去：“那个王三喝醉了，指着我媳妇说，‘明玉，你看你过得这个熊样，你值得吗？咱俩好了那么多年，我都托人去你家提亲了，你看上了这小子，说你不想在农村呆一辈子，你嫌老子穷！老子现在在哈市有三套房子，我媳妇穿金戴银，好几万的貂绒就有三、四件。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加起来也不值200吧，连个金坠子都没有。我看你是眼瞎了。’”
　　 我呆呆地看着郑明喝光了杯里的酒，又去摸瓶子，连忙伸手去夺，“郑明，你喝醉了，不能喝了。”
　　 郑明把酒瓶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放，一边往起站，一边说：“不喝了，不喝了，走了。”
　　 他抬脚晃晃悠悠往外走，临出门还用手挡了一下眼睛，好像怕天上那轮明晃晃的大月亮照到他。走到角门那里，他左手扶着门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看着我：“兄弟，那句话你好像没有说全，‘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哈，我这个初中没有读完的窝囊废，竟然看懂了《红楼梦》。”
　　 他的脸半明半暗，我抬起头，看见月亮被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只留一小片月牙儿俯瞰着人间，像一只悲悯的眼睛。
　　 再看，郑明的身影已经不见了。